七十子以后的儒学
现在用很简单的演讲,将七十子以后的儒学讲到近代。荀子在《非十二子篇》反对许多儒家,此外还有韩非的《显学》篇,说孔子以后,儒分为八。在《显学》篇可以看出儒学在战国很盛行,儒家学派可分为八派:“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孔孟弟子皆包括在里面,班固著《汉书·艺文志》,著录《子思子》二十三篇,《礼记》的《中庸》《坊记》《缁衣》《表记》等篇,都出于《子思子》,从文体上来看很像《论语》。另外曾子所著十八篇,《大学》一篇,宋儒认为曾子所作,他篇已经失传。在孟子、荀卿以后,《小戴礼记》包括了许多儒学。《礼记》之所以称为记,本是《仪礼》的记,两戴《礼记》关于冠、婚、丧、祭等礼是《礼记》的本身。此外记载古代的制度,如明堂位,其他还有历史上的材料,同《论语》性质相近的,有《哀公问》等篇。关于学派的分别相当麻烦,要知道各篇的时代比较容易,就是要从文体来看,孔子时代的文体很短,《论语·季氏》首章,文字比较长,据清朝考据家的考证,认为是伪托的。像《礼记·礼运》篇那样文字很长又有体系,足见是很晚的。十三经中的《礼记》,没有好的注疏,因为《礼记》比较难读,全书的内容复杂,直到今日还未能透彻整理出来。现在从《易传》《荀子》来讲,《易经》的内容同《中庸》很相近,是讲天道。《荀子》这书不是讲天道而是讲人道,他认为人道讲得好,天道亦包括在里面。孟子也是讲人道的,同荀子所讲的人道不同。荀卿有两个大弟子,一个是韩非,一个是李斯。这两个人都是法家。那时是礼坏乐崩,儒家没有办法来教人,只有根据人伦来讲孔子的礼。孟子没有具体的材料讲礼,所以孔子讲仁,孟子讲仁义。因为礼没有了,便用义来代礼,孟子讲义,等于孔子讲礼,当时是礼坏乐崩,风俗荡然。子思作《中庸》,开始就讲:“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这一段完全是讲人生哲学的本体论。
荀子学问的规模是保有儒家原来的真面目的,他的重心是在讲周公与孔子,荀子的《礼论篇》《乐论篇》《天论篇》最为重要。子思、孟子是推崇孔子的学问,荀子是发扬周公与孔子的礼乐。荀子的天论为他最重要的理论。照荀子的意思,天对人并不苛待,而是人自己对不起自己,你只要自尊自贵,为圣人不求知命,只管人事,不管天命。《中庸》所讲非知天命不可,荀子的看法恰恰相反,他在《性恶篇》主张人性是恶的,可用教育的力量由恶改为善。因为孟子主张人性是善的,荀子就主张人性是恶的,他希望人努力克服人的恶性。在中国古代学术史里很少有人讨论性的问题,只有孔子说过:“性相近,习相远。”也没有说到人性一定是善,或人性一定是恶。到了孟、荀,对性的看法,就各走极端。荀子是主张戡天主义,在《荀子·劝学篇》教人要拼命地努力,这种好学的态度,仍是发挥孔子守近的精神,不要管得太远,把目前的事弄得尽善尽美。荀子是主张法后王之说,真正好的圣人,不一定考虑夏、商、周,一定有能应付现实的才干,才是理想中的圣人。孟子则反是,开口必谈尧舜、圣君贤王,他是主张法先王。荀子法后王的精神很接近孔子的本来面目。就荀子的学问来说,他是比孟子还好,不过荀子太注意现实,因为时代的关系,到了坏的时候,有一种人就特别注意现实,如伊尹,必须要有他那种魄力,那种担当,假若你有伊尹的志向,就可以那样做,反之就不可能。荀子的学问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所以由荀子就一直变到韩非、李斯。另外一种人,感觉社会紊乱,自己就站远一点,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效法“先王之道,以待来者”,有点像伯夷之清。因此之故,孟子的学说大倡于后世。除《荀子》以外,还有一部《易经》——这部书的《十翼》相传是孔子所作的。根据最近历史考证,不一定是孔子所作的。《易传》不管是谁作的,而与儒学有关。《易经》这部书在中国哲学上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明天道,知人事。“易”有三种意思:第一是不易,即是永远不变动。第二是变动之易,宇宙不停地在那里变化,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第三是简单之意,人生的问题,看起来是很复杂,其实是很简单。《易经》本于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八即六十四卦。宇宙的本体是不容易知道的,由表面来看,是一个相对的现象。如好恶、东西,我们可以这样说宇宙是互相对待,一切的事情都是对待变化,你认得了天道,人道的变化也就认得了。《易经》同《中庸》的道理很接近,与荀子的学问离得很远了。
自从秦焚书以后,一直到西汉的儒学,汉武帝罢黜百家,表彰六经,受阴阳五行思想影响很深。两汉四百多年以来,《论语》《易经》这两部书,没有人特别注意,两汉的经学,没有了不起的贡献,那时的社会,也非常平静。到了三国,天下大乱,人民的生活非常困难。佛教传入中国,在三国末年,大家都认为佛学的哲理比中国的哲理要高明得很多。乱极思静,就来潜心学佛学。中国原来没有这样的学问,只有《老子》《庄子》《论语》《易经》,简称易老庄“三玄”之学,又名魏晋玄学。都是把儒、道混合而谈,这就是清谈家,一切面对的现实让它毁灭了。这种现象正是荀子所怕、所反对的。一直到了隋唐之际,比较高明之士,都投到佛教禅宗里去,隋唐的《传灯录》,儒家的道理在当时不能与之相比。到了王通,他是北朝旧派儒家,是隋末唐初了不起的人物。唐朝开国最著名的人物,都是他的弟子。文中子死了以后,唐朝第二人就是韩退之,他是承继孟子的道统,他最有名的弟子是李习之,作有《复性书》。他讲义理之学比他的先生高明得多,以《中庸》为基础,发挥他高深的学理,开后来宋明理学的先河。
到了宋朝初年,出来陈抟、邵康节、周濂溪,而儒学一变。濂溪作有《太极图说》,把《易经》道家化,但《通书》却恢复了儒家高深的面目。除了以上几位外,有程明道、程伊川、朱熹、张载,宋明理学,受禅宗的影响很大,就是把禅宗的最高境界同孔颜之学合而为一。程朱主敬,是奠定理学的基础,就是要把孔孟的精神表现出来,因为中国后来礼坏乐崩,要想做居敬的功夫是不容易的。西洋人办公就专心办公,下公后就不管公家事。中国人讲孔孟之学,而行为恰恰相反;西洋人不讲孔孟之学,人家到处合孔孟的精神。中国人受了老庄的影响很深,中国的社会是礼坏乐崩,中国人做事就是马马虎虎。两程子就是做主敬功夫,时时照顾自己的本心之明,仁就表现,同时明德也就表现。伊川主敬就是随时随地专心把自己弄好,如走路就专心在走路上,如读书就专心在书本上,如写字就专心在写字上。陆象山偏于禅学,提出主静,就是静坐、动与静相互为用。一天只有静没有动,也是不大好,或有一天只有动没有静,也是不大好。一天有时候静一下是很好的,静观喜怒哀乐之未发,人愈静,心愈灵,人愈乱,心愈不灵。
朱子是讲格物致知,即一事之两方面。实际说来,朱陆之学合起来,才是学问的真面目,元明以后把陆象山的学问看成别派,王阳明的学问就是由象山那里来的。致良知之学是阳明学问的全部,可以说受禅学的影响很深。王门的弟子,都能够带兵打仗,到了明末,理学就衰。清代的朴学发达,清朝开山大师有顾炎武、黄梨洲、王船山,就是讲新的理学,经学即理学。清代中叶以后,讲经世致用之学,真正得到经世致用的真髓,在政治、军事修养上毫无毛病一洗空洞的弊病的,恐怕是曾文正公了。最近几十年,西洋学传入中国,康南海、梁任公主张变法。最近有两位大师,一位是马一浮先生,一位是熊十力先生。马先生的学问近于象山、慈湖,熊先生的学问近于阳明、船山。马先生著有《复性书院讲录》,熊先生著有《新唯识论》《读经示要》等,都是不可不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