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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入华诸传说(1)

书名:西南联大国学课本章字数:2982

佛教入华,果在何时?传说纷歧,实难确定。盖佛教自魏晋以后,在中国文化思想上,虽有重大影响,方其初来,中夏人士仅视为异族之信仰,细微已甚,殊未能料印度佛教思想所起之作用,为之详记也。汉明求法,见之于牟子《理惑论》,然上距永平之世,已过百年。其后乃转相滋益,揣测附会,种种传说,与时俱增。考其原因盖有三端。一者,后世佛法兴隆,释氏信徒以及博物好奇之士,自不免取书卷中之异闻,影射附益。二者,佛法传播,至为广泛,影响所及,自不能限于天竺,而遗弃华夏。因之信佛者乃不得不援引上古逸史、周秦寓言,俾证三五以来,已知有佛。三者,化胡说出,佛道争先。信佛者乃大造伪书,自张其军。如《汉法本内传》,谓汉明之世释老优劣,即已判明。《周书异记》,谓西周之世,佛陀应迹,即已震动中华。由此三端,佛教始入汉土诸传说,遂少可信。然吾人治史,书卷阙载,原不宜强为之解。而治佛教史,尤当致意于其变迁兴衰之迹,入华年代之确定,固非首要问题矣。兹仅略叙入华诸传说,而加以考定如下。

伯益知有佛

刘宋宗少文《明佛论》曰:

伯益述《山海》,天毒之国偎人而爱人。郭璞传,古谓天毒即天竺,浮图所兴。偎爱之义,亦如来大慈之训矣。固亦既闻于三五之世也。

《山海经》为禹、益时书,刘歆、王充、颜之推虽传其说,兹姑不论。但天毒偎人爱人之语,见于《海内经》。而刘歆进《山海经》,初只十八篇,其《海内经》及《大荒经》皆进在外,世人早疑其伪。且《海内经》原文曰:

东海之内、北海之隅,有国名曰朝鲜、天毒,其人水居,偎人爱人。

朝鲜、天毒同谓在东海之内、北海之隅,其荒诞无稽,盖亦可知也。

周世佛法已来

三国时谢承《后汉书》记佛以癸丑七月十五日寄生于净住国摩耶夫人腹中,至周庄王十年甲寅四月八日生,盖以春秋是年,恒星不见,系应化之瑞相也。实则庄王十年,岁非甲寅。而依今日考证,佛之出世,或更在此后。然佛陀生年,谢承之说或为最早。迨其后释老因化胡之说,互争先后,释迦、老子之生年,乃各愈推愈远,而其瑞应益为神奇。《穆天子别传》、《汉法本内传》、《周书异记》,均上推佛陀生于周昭王之世。唐法琳于武德五年上《破邪论》,中引《周书异记》甚详。其文略曰:

周昭王即位二十四年甲寅岁四月八日,江河泉池,忽然泛涨,井水并皆溢出。宫殿人舍,山川大地,咸悉震动。其夜五色光气入贯太微,遍于西方,尽作青红色。周昭王问太史苏由曰:是何祥也?苏由对曰:有大圣人生于西方,故现此瑞。……一千年外,声教被及此土。昭王即遣镌石记之,埋在南郊天祠前。……穆王即位三十二年,见西方数有光气,先闻苏由所记,知西方有圣人处世。……至穆王五十三年壬申岁二月十五日,平旦暴风忽起,发损人舍,伤折树木,山川大地,皆悉震动。午后天阴云黑,西方有白虹十二道,南北通过,连夜不灭。穆王问太史扈多曰:是何征也?扈多对曰:西方有圣人灭度,衰相现耳。……

《周书异记》自系伪书。而至唐初,乃有所谓道宣律师《感应记》,中载天人陆玄畅来谒律师,言及秦穆公时获一石佛。穆公因污像感疾,以问由余。由余谓周穆王时,有化人来,云是佛神。穆王为筑高台作道场。穆公后烧香礼拜,造像立台云云。此所谓穆王时有化人来,乃抄袭《列子》伪书之言,而秦穆、由余与周穆王、苏由相对,其作伪之迹,盖极显然也。又按唐法琳上书驳傅奕有曰:

周世佛法久来,生盲人云,有佛祚短,良可悼矣。

我国反对释教咸以其能短祚为言。如佛果生于周初,而且已行于中国,则周祚八百岁,可以塞反对者之口。此虽不必为僧人言佛生周初之唯一原因,而后来释子之所以坚执此说,其故想在此也。

孔子与佛

《列子》载太宰嚭问孔子,孰为圣人。

夫子动容有间曰:丘闻西方有圣者焉,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荡荡乎民无能名焉。

后世佛徒,常据此以谓孔子亦知有佛。《列子》一书,乃魏晋时人所伪造。而其孔子所称之西方圣者,以至周穆王时之西极化人,亦或指西出关之老子。故六朝人士多不引《列子》以证孔子之尊佛。如元魏之世道士姜斌与昙无最争论,斌问孔子既是制法圣人,当时于佛迥无文记何耶。昙无答言固未引及《列子》也。刘宋宗炳《答何承天书》,称周孔于佛所未尝言。而牟子《理惑论》亦有尧舜周孔何以不修佛道之问,牟子答辩,固亦未援用《列子》一书也。

燕昭王

《拾遗记》载战国时燕昭王即位七年,“沐胥之国来朝,则申毒国之一名也。有道术人名尸罗,问其年云,百三十岁,荷锡持瓶,云发其国五年乃至燕都,善炫惑之术,于其指端出浮屠,十层高三尺”,云云。按王子年《拾遗记》,文原多亡佚,经梁萧绮搜检残遗,合为一部。其所记燕昭王事,不悉是晋代原文,抑梁时改窜。但其所记,《晋书》已称其事多诡怪。所谓沐胥之国,印度无此名称。燕昭王时佛化未出天竺。所谓尸罗荷锡持瓶指出浮屠,隐射佛徒已来中国,诚属荒唐不经。按《史记·世家》谓燕昭王卑身厚币以招贤者。《封禅书》则谓其信方士,《水经注》亦谓昭王礼宾广延方士,此均由招贤事附会而来,因是而起种种诡怪不实之故事也。

古阿育王寺

《弘明集》宗炳《明佛论》,谓佛图澄言临淄城中有阿育王寺遗址,犹有形像承露盘在深林巨树之下,石虎依言求之,皆如言得。又姚略叔父为晋王,于河东蒲坂古老所谓古阿育王寺处凿得佛遗骨于石函银匣之中。因是宗炳论曰:“有佛事于秦晋地久矣哉。”阿育王者威力广被于印土,宣传佛法,至为尽力。其后佛书中载阿育王神迹甚多。释教入华,王之声威,当与之俱至。《开元录》载后汉支谶译有《阿育王太子坏目因缘经》一卷,西晋安法钦译有《阿育王传》五卷,晋宋之间,中夏此项传说之记载,当亦不少。东晋释昙翼以育王造像,布在四方,何其无感不能招致。乃专精恳恻,请求诚应。又释慧达,本名刘萨阿,发愿觅阿育王塔像,礼拜忏悔,自并州南游建业,礼长干阿育王故舍利塔。又至鄮县拜阿育王塔。东西觐礼,屡表征验。可见尊崇阿育,至为热烈。而阿育立八万四千塔于宇内之说,亦必风传当世。故临淄蒲坂地下所得,皆指为阿育神迹。其他如吴孙皓于建业得育王金像,晋犍陀勒知洛阳山中有古寺基墌。因宗教之热诚,经好事者之附会,此等故事在社会中流传蔓演,固甚易易。按魏晋佛塔,或原系中国式建筑。掘出墓墌,认为古塔,原无足怪。至若金像,秦始皇已有制作,地下枯骨,所在皆有,不必即其所传故事,尽属虚构也。不过阿育造塔八万四千,按诸史实,并无其事。而佛陀造像在育王时,印度尚无其事。则指为古寺,必出于教徒迷信,其失实自不待多辨也。

秦始皇与佛教

唐法琳上书驳傅奕,引释道安、朱士行等《经录》目曰:

始皇之时,有外国沙门释利防等一十八贤者,赍持佛经来化始皇。始皇弗从,乃囚防等。夜有金刚丈六人来,破狱出之。始皇惊怖,稽首谢焉。

按此事南北朝前,无人道及。隋费长房《历代三宝记》卷一始载之,然未言其出于释道安及朱士行《经录》。按道安《经录》如载此事,则僧祐、慧皎等必有称述。至如朱士行《经录》,亦首见《房录》,此前罕有所闻。费长房自言亦未见其书。《三宝记》芜杂凌乱,谓朱士行曾作录,实不可信。其言出道安、朱士行录云云,乃为佛徒伪造。至若释利防来华,梁任公则以为可信,盖谓始皇与阿育王同时,阿育派遣宣教师二百五十六人于各地,或有人至中国。但阿育王传教虽远及西北,而东北方面,则绝无文记。至谓阿育曾派人至缅甸传教,则据今日所知,缅甸距此三百年后乃有佛教。梁氏意似谓佛教在当时经缅甸由海道以传入我国,则亦太远于事实也。又《史记·始皇本纪》三十三年有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