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吴励生序 “去蔽存真”的天道观(3)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141

从某种意义上说,远山的“发明真相”与“自坚其说”,实质上便是围绕“去蔽存真”而步步为营的,所谓真人与假人、真君与假君、真宰与假宰的解析与判断就是典型的一例。比如:“尧言‘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许言‘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联接关钮是‘尸’字。古人祭神,但神不可见,遂以活人象征假借被祭之神,谓之‘尸’。庄子暗示,造化大匠才是‘真宰真君’,俗君僭主实为‘假宰假君’。此义要到《齐物论》才隐晦揭破。”很明显,远山的“去蔽存真”首先带有强烈的政治哲学意味,去除话语障蔽以及“我执”障蔽之外,更要去除生存秩序原理之障蔽,如“庄子就锋芒直指夭阙大知鼓吹的圣治明君尧舜,追溯君主专制缘起,贬斥把民众‘整治’得服服帖帖的‘天下大治’,阐明庄学政见‘至治不治’。尽管严酷的专制语境迫使庄子支离其言,但在恍兮惚兮的迷彩之下,庄子其实不迂不曲,极为直接。”这样,远山所做的包括寓言解读、卮言解说、重言的变文转辞的演绎阐释等等,在《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应帝王》等等解庄的具体篇章之中,从社会到个人,从庙堂到江湖,从理论到现实,从话语到真相,从实际到真际,循环往复,逐层递进,最后直指“无何有之乡”——“‘无何有之乡’像‘藐姑射之山’一样是‘南溟’的变文,共同象征可以通过不断超越而无限趋近,但永远不能完全抵达的道极。‘无何有之乡’是庄子对‘文化至境’不可移易的精确命名。”如前所述,远山跟历代解庄者最大不同处便是对君主专制的切齿痛恨,虽然现当代不少学者也涉及到了解庄中的君主专制问题——比如章太炎,比如陈鼓应,但前者的去除“我执”的障蔽和去除话语的障蔽反倒成了专制比分权好的理论根据,后者则跟港台新儒家尤其是徐复观等所推崇的庄子自由哲学与审美心理学异曲同工。而远山显然有着比现当代其他学者更深邃的学术抱负和思想视野,这就是对自由实则被彻底制约着的不自由的生存秩序状况的特殊观照与总体把握。

这样一来,我们对远山所说“《齐物论》是重要性仅仅次于《逍遥游》的庄学‘平等论’,即‘齐物’论。旧庄学尽管重视《齐物论》,却连篇名究竟读作‘齐物论’还是读作‘齐物论’,也依违两可,莫衷一是。稍窥庄学堂奥,便知篇名仅有一读。庄子主张听凭‘物论’不‘齐’,放任‘吹万不同’,根本反对‘齐物论’。何况全文未曾罗列‘物论’,谈何‘齐’之?”便会有更深一层的体悟,或者毋宁说,“齐物”论实则可视为解决权力来源合法性问题的最基本追问。然而,在天道自然与宪政文化之间显然还需要继续打通必要通道,换句话说,天理与公理之间需要制度安排作为桥梁。而实际上,由孔、孟创建的儒学道统,从远山的新庄学阐发观点和视角看,也并非全然排斥,从某种意义上还被作为“庙堂文化”的象征进行“息黥补劓”。事实上,两千多年以来,不管是儒学道统还是庄学“齐物”宇宙观,在制度演进方面均受到“悖道文化”也即“皇权专制”的强力挤压围堵而无所作为,尤其是儒者无能开辟出新的天地,只能寄身于庙堂而让自身的道统对政统的制约方面能力十分有限,除了训练贤君良相很少有更大作为,其缺乏理性逻辑传统也缺乏现实关怀流于“袖手谈心性”就更是自身无法摆脱的宿命。因此,远山骄傲地以为“‘内七篇’之所以是中国哲学永难超越的智慧巅峰,中国文学永难超越的语言极品,植根于庄子创造的总体结构”,确实有着他的终极根据,而他多少有点自信而又自谦的说法——“庄子预言‘知其解者’将在‘万世之后’出现,因此写于庄子化蝶之后不足七十六世的本书,尽管总体颠覆了‘涉海凿河,以蚊负山’的旧庄学,仍属‘以管窥天,以锥指地’的初步探索……”——也确实有着他的现实根据。换句话说,只要专制庙堂与悖道文化还有一天市场,庄子的批判精神与“齐物”宇宙思想就永远光芒万丈。然而,不能不说的是,庄子的批判精神与齐物宇宙论确实不应该继续停留在本体论意义上的探索,而应该落实到主体论意识的制度性保障之中,方才可能得以真正破解始终板结着的结构性生存的千古难题,所谓庙堂江湖二元结构的传统中国也才能真正转型为现代性民族—国家意义上的“齐物”民主中国。

弄清了上述问题,无论是“发明真相”层面还是“自坚其说”方向,我们显然就更能领略到远山努力的杰出。当然,远山的深邃和洞见在在体现于他的“内七篇”文本细读上,尤其是卮言、寓言、重言的交叉重叠而又层层递进,回到经典文献和文字训诂、历史考证的国学功夫以及相关文化语境、政治语境之中,把庄学俗谛与庄学真谛逐层剥离出来,并一一彰显庄学奥义。按我个人的理解,远山对“庄学二谛”的深刻揭示和精彩研究对现代中国转型理论的最大启示,当在于我们对人文公理探索必得遵循“与天为徒”的路径,除了摒弃悖道文化,顺道文化也一样要向“造化”趋近,往“天道”、“南溟”方向超越,尽管“不断超越而无限趋近,但永远不能完全抵达的道极”可望而不可即,但起码,我们应该醒悟到“齐物”是所有权力的唯一来源,那么,我们所有的制度演进就应该围绕在像“造化”那样公平地实现“吹万不同”的终极目标上,做努力趋近乃至无限趋近。

作者简介:

吴励生,1957年生,冰心文学馆特聘研究员,复旦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兼职研究员,《社会科学论坛》杂志学术编委。代表作《学术批评与学术共同体》、《思想中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