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励生序 “去蔽存真”的天道观(2)
甚至,在远山的具体解庄过程中也能约略看出其与章太炎的某种渊源关系,这种渊源我以为便是中国大陆本土已经久违了的小学功夫。正如丁国强先生在《精神氧吧里的自由呼吸》一文中指出的:“其实,学界对郭象本的质疑一直未断。辨伪是《庄子》阅读者无法绕开的工作。”辨伪的基本功夫是考据,但辨伪并非仅仅是考据,更需要对义理的深入把握。以当年章太炎与胡适关于经学、子学方法之争为例,陈平原有过一段颇为精到的评论:“章氏所争不在义理与训诂孰先孰后孰重孰轻,而在治经治子经过校勘训诂这一最初‘门径’后必须‘各有所主’。在章太炎看来,说经之学,其用在考迹异同,发明历史真相,乃‘客观之学’,讲究实事求是,‘以比类知原求进步’;诸子之学,其要在寻求义理,陈说人生奥秘,乃‘主观之学’,讲究自坚其说,且‘以直观自得求进步’。”治诸子之学,训诂、义理一样不可偏废,本应是常识,但章氏的“主观之学”与“自坚其说”的说法与主张堪称高明。
很显然,远山治《庄》颇有章氏遗风,除了小学功夫扎实之外,更重要的是对庄学义理的全新阐释之中,自坚其说的主观之学可谓一以贯之而且旗帜鲜明地贯穿到底。“有鉴于嵇康被诛,名列‘竹林七贤’的向秀为求自保,遂篡改曲注《庄子》,向司马氏献媚。仅因死前未能完成并公开流布,遂被郭象窃为己有。……儒生郭象及其追随者篡改曲解《庄子》,究竟是‘论之不及’,还是‘智之弗若’?主因是‘论之不及’,即价值观迥异。晋人郭象与其两大护法唐人成玄英、唐人陆德明,无不坚执儒学‘成心’且‘师心’自用,因此即便在某些局部略窥庄学奥义,也非得篡改曲解不可。若不篡改曲解,庄学奥义就会沉重打击他们终生奉行的儒学价值观及其生命实践。”从焚书坑儒以来,尤其是古文经学考迹异同“发明历史真相”,乃重中之重,而向秀、郭象“篡改、曲解”《庄子》,远山的首要任务也一样是“发明真相”,然后才可能“自坚其说”。毋宁说,在远山那里“发明真相”与“自坚其说”互为表里,并在相当高的程度上互相支持。以他举闻一多在《庄子内篇校释》为解开庄学公案提供关键线索为例:“可惜闻一多受困于‘与下文语意不属’之卓识,认为……二十一字‘无从补入’,就止步于解开公案的咫尺之遥。关锋、陈鼓应根据闻一多的发现,把‘汤问棘曰’二十一字补入原文,可惜未采闻一多的‘与下文语意不属’之卓识,没对伪《列子》做深入辨析就视为依据,将‘汤问棘曰’二十一字误属下读,遂与揭破郭象公案擦肩而过。”这“发明真相”便是为了支持“认知陷溺人间视点、学派成心的俗见之非,必须获得超越性的道极视点。然而人们总是习惯于用人间视点、学派成心看待一切,很难获得超越性的道极视点。为了帮助读者从人间视点、学派成心转换为超越性的道极视点,庄子不得不在《逍遥游》篇首,引领读者像北溟之鲲那样‘化而为鸟’,与大鹏一起展翅升空——从人间视点、学派成心,趋向道极视点”的自坚其说。
准确说,远山的解庄也便是从大鹏展翅升空“逍遥游”有效切入,并多少有点一剑封喉地指出,鲲鹏象征“大知”,在庄学四境之中仅属于“次境”,“开篇夸张象征‘大知’的鲲鹏之大,是为象征‘至知’的‘藐姑射神人’出场做铺垫。旧庄学谬解鲲鹏象征庄学至境,使‘藐姑射神人’寓言变得多余。”从根本上颠覆旧庄学,重新阐释新庄学,奥义也即“义理”自然是关键。诸如“奥义藏于‘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等句式在远山的解庄中自然成了基本的功课,在“内七篇”的解读中比比皆是。饶有意味的是,为了说明李白的“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受的“郭注误导,因而谬解‘九万里’为垂直距离”,远山说道:“作为水鸟,大鹏起飞必具三步骤:先拍击离水,‘水击三千里’;再斜行爬高,‘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再水平飞行,‘去以六月息者也’。庄子终生不仕,享寿八十四岁,长年垂钓江湖,无数次见过水鸟起飞,不可能违背其常识。水鸟起飞之常识,或为埋头书斋的治庄者所无,却为酷爱自然的李白必有。可惜他盲从郭象,进而以其巨大诗名,把‘直上’谬解,普及为旧庄学‘常识’。从‘大知’趋向‘至知’,从人间视点升华为道极视点,原本极为艰难,‘直上’使之变得轻而易举,与《逍遥游》主旨根本抵牾。倘若水鸟如直升飞机般‘直上’,又何须‘水击三千里’的助跑?”此殊关重要,因为其是人间视点、学派成心与道极视点的分水岭。对此分水岭的泾渭分明,远山自始至终毫不含糊。不如此就无法还原庄子著述支离其言、晦藏其旨的奥义——当然,支离其言是一把双刃剑,既给坚执儒学成心者上下其手的机会,也给远山彻底颠覆旧庄学并深入解开庄学俗谛与真谛之秘密以利器。远山指出:“‘内七篇’的义理核心是卮言,文本主体是寓言。若不明白‘卮言’晦藏的暗示,就无法理解‘寓言’的支离寓意。‘寓言’、‘卮言’之中,均有‘重言’……郭象误读为‘重言’,谬解为‘借重’尧舜孔老等名人以‘自重’,毫无证据。出场最多的尧舜孔,是‘内七篇’的主要贬斥对象。‘内七篇’中的老聃之言合计103字,如何借重?而且无论怎样统计,也不可能拼凑出十分之七的‘借重之言’。‘重复之言’占十分之七,却符合实情。按理十分之七的‘重复之言’会使阅读极其单调,然而阅读‘内七篇’绝无单调之感。因为仅有极少量重言是字面相同的标准型重言,大多数重言都是字面不同的变文转辞。不过变文转辞在避免了单调的同时,又大大增加了理解的难度。”从这个意义上说,其“考文知音”的重要性一点也不亚于“焚书坑儒”以来的古文经学,其难度也一样可想而知。而远山除了“考文知音”,更是把大量篇幅和精力贡献给了“变文转辞”的考证与阐释上。比如:“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远山称之为“庄学至境”,“‘至人’是庄学根本名相。‘至人’、‘神人’、‘圣人’是‘异名同实’,‘同出而异名’的变文。‘至人无己’是庄学根本义理,‘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则是至人无己的两翼展开:欲超越‘我’执,必先超越‘功’‘名’。”“‘至境’三句是庄学大纲,将被《齐物论》、《人间世》、《德充符》逐一深入展开……《逍遥游》首章,已把庄学要义阐发殆尽:小知大知倚待之‘物’,即为所蔽之障;小知大知有蔽之‘知’,源于有待之身。致无其功的至人必先‘无待’,因为‘功’必系于外‘物’,致无其名的至人必先无蔽,因为己‘名’必系于己‘知’。”那么显然,远山所有解庄的工作其实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去蔽存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