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末章奥义,个体应用(2)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127

惠施把至人比做对庙堂“无用”的“大瓠”,被庄子以“拙于用大”、“浮乎江湖”挫败,不得不把立场从“庙堂”向“江湖”稍做位移,移向对“江湖”颇为有用的社会规范“绳墨”、“规矩”,把至人比做“不中绳墨”、“不中规矩”因而对江湖民众同样“无用”的“大樗”,嘲笑其“匠者不顾”、“众所同去”——反衬夭阏大知被“众人匹之”。

樗、椿同种,但是樗臭椿香,故樗树又名臭椿,椿树又名香椿。首章“知年四境”中,大椿隐喻至人。庄子让惠施在寓言中把至人贬为“臭椿”,是为了揭破专制价值观的价值颠倒:在超越专制的道极视点下,至人本是香椿;在陷溺专制的人间视点下,至人却是臭椿。《大宗师》终极揭破了这种价值颠倒:“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

惠施之言分为两部分:先说“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匠者不顾”;再以“今子之言”一转话锋,把“大而无用,众所同去”的庄子隐喻为“大樗”。由于“大樗”像“大椿”一样隐喻至人,因此惠施之言预设了陷阱:倘若庄子为自己辩护,就是自居“至人”,与庄子贬斥的夭阏大知成了一路货色。

庄子不可能落入惠施设计的陷阱,因此其言分为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狸狌”寓言。语境失语使庄子无法如此反驳惠施:在自由社会中,“绳墨”、“规矩”是为民造福的顺道工具;但在专制社会中,专制君主圣心独断地任意制定“绳墨”,喜怒无常地随意改变“规矩”,因此天下公器“绳墨”、“规矩”业已蜕变为强化专制的悖道工具——朝令夕改的“章甫”,不受制约的“王法”。

庄子只能运用寓言婉转反击:把奔竞于“庙堂”的夭阏大知比做“卑身而伏,以候遨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的“狸狌”。不得君主所用,则惶惶如丧家之犬。即便暂得重用,也难免“中于机辟,死于网罟”。

第二部分是“斄牛”寓言。为了避开自居“至人”的陷阱,庄子先自比“能为大而不能执鼠”的“斄牛”,反驳惠施之言的后半部分“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形容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看似夸张失度,其实是与“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相勾连,表明庄子认为自己仅是像大鹏一样超越“北溟”、趋近“南溟”的顺道大知。

第三部分是“无何有”卮言。庄子也一转话锋,再反驳惠施之言的前半部分“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匠者不顾”。由于是“惠施的大樗”,因此庄子没有自居“至人”的嫌疑。庄子认为,即使“大樗”对庙堂君主乃至江湖民众全都“无用”,也不必“患其无用”,于是水到渠成地阐明“至用无用”的“逍遥”主题,从而结束全篇。

最后点题语中,包含深藏奥义的两大名相:“无何有之乡”,“逍遥”。

“无何有”被旧庄学谬解为“什么也没有”,不通之至。“无”是动词,意为致无。“何”是名词,意为一切物德。“有”也是动词,意为持有。“无何有”就是站在道极视点上,致无一切物德之持有。

“无何有”是一切分类名相之庄学至境的总括。庄学至境的标准式是“至×无×”,“×”涵盖“道”分施万物的一切“德”,可代入一切文化名相、伦理价值和哲学范畴。本篇所及的已有“至极无极”,“至待无待”,“至知无知”,“至己无己”,“至功无功”,“至名无名”,“至治无治”,“至用无用”等,后六篇尚有不胜枚举的无数应用。

“无何有之乡”像“藐姑射之山”一样是“南溟”的变文,共同象征可以通过不断超越而无限趋近,但是永远不能完全抵达的道极。“无何有之乡”是庄子对“文化至境”不可移易的精确命名。

“逍遥”是庄学核心名相,因此冠名“内七篇”之首。郭象反注“逍遥”为“自得”,“自得”谬说贯穿郭注始终。唐人成玄英以降,治庄者喋喋不休地蹈袭“自得”谬说,连局部驳斥郭象者也无例外。然而庄子从未说过“自得”,而是一再重言“不自得”。《大宗师》曰:“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应帝王》曰:“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庄子认为万物之“德”皆为“道”所分施,故主张“至德不德”。“逍遥”之义,怎么可能是“自得”?

除了《逍遥游》的“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仅有《大宗师》再次重言“逍遥”:“茫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两次均与“无为”并提,可知“逍遥”是老聃核心名相“无为”的别名。《外篇·天运》早已一语道破:“逍遥,无为也。”庄学承自老学,但是才调思致旷古一人的庄子不愿蹈常袭故,常为老学名相另创别名,并且就此突破老学。“逍遥”对“无为”的重大突破,就是“无待”。

源于庄学的汉语常语“逍遥自在”,用“自在”阐释晦藏奥义的“逍遥”名相,深得庄学三昧。“自在”是“无待”的同义语。“无待”就是不倚待世间万物,尤其不倚待俗君僭主。“自在”就是独立存在于天地之间,与造化共舞——即“游”。有待于外物的芸芸小知,有待于君主的夭阏大知,均属依他而在的不逍遥者。具无待之身、趋无蔽之知的至知至人,才是得大自在而“游无穷”的无待逍遥者。所谓“自在”,就是自由的存在。用现代哲学术语来说,“逍遥”就是“自由”:心灵的自由,基于对“道”的体悟;身体的自由,则是对“道”的顺从。

“逍遥自在”决非郭象篡改反注之后,芸芸小知及夭阏大知谬解的自私自利和苟且偷生。庄子既不出仕也不屈服,痛诋专制又不被剿灭的毕生履践证明:即便在无远弗届、无孔不入、“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专制控制之下,依然存在“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逍遥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