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末章奥义,个体应用(1)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044

继次章把庄学义理具体应用于社会群体,阐明“至治不治”的社会哲学之后;末章又把庄学义理具体应用于人类个体,阐明“至用无用”的个体哲学。

末章两则寓言的主角庄子、惠施,虽非寓言人物,但是庄子以真实对话为据,予以提炼加工,仍属寓言。

宋人惠施游仕异邦,担任魏相长达十九年,辅佐一代霸主魏惠王;“宋王之贤惠子也,天下莫不闻”。宋人庄子终生不仕,峻拒楚威王聘相,私诋宋康王“猛过骊龙”,面斥魏惠王与惠施为“昏上乱相”,被司马迁誉为“王公大人不能器之”。二人身份、立场尖锐对立,两则寓言都紧扣专制主题,尽管极其隐晦。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廓落无所容。非不枵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纩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纩,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纩,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廓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今译

惠子对庄子说:“魏王赠我大葫芦的种子,我种植而成,果实五石。用于盛水,硬度不足以自举其重。剖开大葫芦做瓢,又忧愁它阔大无法舀水。岂非徒有其大呢?我因其无用而砸碎了它。”

庄子说:“夫子实在拙于用大。有个宋人善于配制防治皮肤皲裂的药膏,世世代代以漂洗麻絮为业。有个客人听说以后,愿出百金购买他的药方。他聚集亲族商议说:‘我们世世代代漂洗麻絮,获利不过数金;如今一旦出售药方,即可获利百金,应该卖给他。’客人得到药方,就去游说吴王。越国正对吴国发难,吴王命他为将,冬天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吴王割地分封此人。能够防治皮肤皲裂的功能无异,有人成为封君,有人不能免于漂洗麻絮,只是用途大异。如今你有五石的大葫芦,何不考虑作为大酒樽,而后系于腰间浮于江湖,何必忧愁它阔大无法舀水?夫子的德心犹如堵塞了蓬草吧!”

第十七节:“大瓠”寓言,阐明“江湖”立场。奥义藏于“拙于用大”。

前魏相惠施自矜自得地提及魏王,毫不掩饰地亮出“庙堂”立场,认为“大瓠”对“庙堂”无用,必须“为其无用而掊之”。“对君主无用就该死”的邪恶思想,被庄子死后六年才出生的韩非推向极致,成了最为可耻的中华“国粹”。

庄子针锋相对地亮出对抗“庙堂”的“江湖”立场,认为惠施“拙于用大”,“大瓠”对“庙堂”无用,正可得其“大用”——“浮乎江湖”。《人间世》变文申论曰:“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耶?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庄、惠二子辩论“大瓠”有用无用,并非普通意义的有用无用,专指对“庙堂”是否有用。用于“庙堂”还是用于“江湖”,庄子谓之“所用之异”。可见大知、至知的差别并非智力高下,而是智力的用途:用于“庙堂”就是“拙于用大”,故止于“大境”;用于“江湖”就是善于用大,故趋于“至境”。所谓“至用无用”,意为至高之用是不为庙堂所用。《大宗师》把为庙堂所用称为“役人之役,适人之适”,把不为庙堂所用称为“自适其适”。

然而发人深省的是,庄子阐明“浮乎江湖”之“大用”的“不龟手药”寓言,居然是为“江湖”所用者得“小用”,为“庙堂”所用者得“大用”。这是深刻透露专制语境的语境失语:庄子不得不借用“庙堂高于江湖”的颠倒价值观,来阐明“江湖高于庙堂”的正面价值观。

为此庄子特地让涉及母邦的两则寓言完全同构:次章的“章甫”寓言,取群体视角,阐明宋王之“章甫”合用于宋,不合用于越;末章的“不龟手药”寓言,取个体视角,阐明宋人之“不龟手药”小用于宋,大用于吴。借助“章甫”寓言,庄子对“不龟手药”寓言的语境失语做出了尽可能的拗救。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遨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网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今译

惠子对庄子说:“我有大树,世人称为臭樗。大树干臃肿而不合绳墨,小树枝卷曲而不合规矩。立在路边,木匠不看。如今你的言论,大而无用,众人共同抛弃。”

庄子说:“你难道没见过狸猫吗?低身伏于草丛,守候出游之鼠;东窜西跳,不避高下,中了机关,死于网罗。至于牦牛,其大如若垂悬天际的云。牦牛能成其大,然而不能捕鼠。如今你有大树,忧虑其无用,何不树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的旷野,无为地徘徊于大树周围,逍遥地寝卧于大树下面?能够不夭折于斧斤,不被外物伤害,那么无所可用,又有何困苦呢?”

第十八节:“大樗”寓言,阐明“逍遥”义理。奥义藏于“大樗”、“大椿”的隐晦对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