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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吹章:悖道人籁不及地籁(3)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1813

“因是已”的理由是,个体仅是人类之一,人类仅是“道生万物”之一,因此无论个体还是全体,人类的有限物德,必不足以尽窥无限道一。

子綦曰: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

子游曰:何谓“朝三”?

子綦曰: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因 非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是之谓两行。

今译

子綦说:劳心伤神地修剪物德之量使之齐一,却不知物德之质原本齐同,谓之“朝三”。

子游问:何为“朝三”?

子綦说:狙公命令众狙上交橡实作为赋税,说:“上午三颗,下午四颗!”

众狙全都大怒。

狙公说:“那就上午四颗,下午三颗?”

众狙全都大喜。

狙公名实未亏,而众狙喜怒为用,也是时而因循人道相对之是,时而因循人道相对之非。因此圣人超越人道相对是非,而休止于天道绝对之是。这就叫众人、圣人两行其道。

第十六节:“朝三”寓言,隐斥“假宰假君”。奥义藏于“朝三”及“赋”、“怒”。

人籁章用长篇卮言层层推进到“道一”之后,章末突然插入千古哑谜“朝三”寓言,因为论旨涉入了专制语境的绝对禁区——正面攻击“假宰假君”。庄子为了逃刑免患,不得不借用寓言晦藏其旨,但在首章之后,首次插入子游突兀一问:“何谓朝三?”提醒读者留意这一贬斥君主专制的核心寓言。

寓言前的卮言“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点明大知小知劳心伤神地人为造作“假一”——假宰假君,却不知万物原本共同拥有“真一”——真宰真君。“朝三而暮四”,“朝四而暮三”,既生动刻画大知小知之“所言未定”,又辛辣讽刺俗君僭主实为“假一”。

寓言本文,揭破庙堂狙公对江湖众狙的实质侵夺。旧庄学谬解“赋”训赋予。其实“赋”训赋税,证据有五。

其一,义理证据。“狙公赋芧”之“赋”,与上文“终身役役”、“苶然疲役”之“役”,分指君主奴役民众的基本两项:交赋税,服徭役。

其二,文本证据。故意晦藏“朝三而暮四”、“朝四而暮三”的施、受关系,既可理解为“狙公给予”,早上给予三“芧”,晚上给予四“芧”;也可理解为“狙公征收”,早上征收三“芧”,晚上征收四“芧”。

其三,老学证据。《老子》七十五章:“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

其四,庙堂证据。隐于庙堂的明人刘基曰:“狙公旦日必部分群狙于庭,使老狙率以之山中求草木之实,赋什一以自奉。”

其五,江湖证据。隐于江湖的佚名高士曰:“赋”字有些“贼”形。

寓言奥义是:“芧”本是真宰真君“天赋”下来,作为对众狙之劳作的慷慨赏赐;却被假宰假君大量“人赋”上去,再少量“赏赐”给为“狙公”帮凶帮忙帮闲的大知小知,以及心甘情愿“终身役役”的模范奴隶,而非“苶然疲役”的“众狙”。

寓言后的卮言“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因非也”,揭破了庙堂狙公对江湖众狙的名相愚弄。“众狙皆怒”、“喜怒为用”之“怒”,前射《逍遥游》大鹏“怒而飞”之“怒”,上扣首章“怒者其谁”之“怒”。大鹏“怒而飞”,是愤怒于北溟假君的专制役使,故自适其适地飞往南溟。“怒者其谁”之“怒”,是地籁无心之“怒”,使其“怒”者是真宰真君。“众狙皆怒”、“喜怒为用”之“怒”,是人籁有心之“怒”,使其“怒”者是假宰假君。庄子以“怒”字为关钮,揭破了君主专制的终极真相:由于众人尊北溟大知为真师,奉“为君所役”为真道,不知真宰真君才是真师,不知“为道所使”才是真道,因此庙堂狙公“名实未亏”,江湖众狙却被愚弄得“喜怒为用”,于是“朝三暮四”的悲喜剧,没完没了地长演不衰。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均”是陶泥环绕旋转的陶轮,“天均”隐喻万物环绕旋转的天道。由于万物环绕永恒不变的“天均”旋转无穷,于是万物的相对“是非”也旋转无穷,忽而“因是因非”,忽而“因非因是”,“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庄子主张休止于永恒不变的“天均”,而不追逐所言未定的相对“是非”。

狙公“名实未亏”和众狙“喜怒为用”,均属庄子贬斥的“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因此“圣人和之以是非”之前,必定兼言“是非”,郭象版仅有“亦因是也”,足证郭象欲为“狙公”辩护,于是妄删“因非”二字。

结语“是之谓两行”,区分众人之“行”和圣人之“行”:众人役于人道,于是“因是因非”;圣人顺应天道,于是“和之以是非”。此即“天人两行”。

专明此岸俗谛“物德相对”的上篇三章,分别阐明地籁皆和、人籁不和、悖道人籁不及地籁,最后以“朝三”寓言隐斥假君假宰因循悖道人籁,奴役天下民众,侵夺天赋人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