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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物游心,间世保身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100

综观全篇,可明庄子的独特“处世”观,晦藏于篇名《人间世》,意为:人“间”于世。“间”读去声,动词。旧庄学把“人间世”谬解为“人世间”,既无外证,更无内证,纯属想当然的望文生义。

“间世”的坚实外证,见于弟子蔺且所撰《外篇·山木》: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不材之散木,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及邑,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具酒肉,命竖子杀雁而享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公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

“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是弟子直录庄子答其所问“何处”的口语,倘若直接表述并用书面古文,就是“间乎材与不材”,可做“间世”的确切注脚。

不过“间世”仅为庄学俗谛,所以庄子自言“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以后,又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随后再以庄学真谛超越性否定庄学俗谛:“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下一上,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耶?”

“间世”的文本内证,至少有五。

其一,先秦古文极简,诸籍皆无“人间世”或“人世间”。惜墨如金、重言必寓奥义的庄子,不可能在举足轻重的篇名上赘一义复之字。先秦诸籍中,除了晚于庄子的《韩非子》二见“人间”,余书均无“人间”、“人世”、“世间”。“世”字或单用,或如篇中组合为“来世”、“往世”等。

其二,“内七篇”篇名可以成词的“逍遥”、“养生”,内、外、杂篇内文均有,但是“人间世”、“人世间”、“人间”、“人世”、“世间”,内、外、杂篇内文均无。后世文言不及先秦古文之简,但是同样尚简,因而多见“人间”、“人世”、“世间”,少见“人间世”、“人世间”。以“人间世”寓“人世间”之意者,多为治庄者,均属读庄误解所致。“人世间”则源于对“人间世”之误读,而又调整语序。其实调整语序业已证明,把“人间世”连读为名词,不合汉语习惯。

其三,“内七篇”篇名均有动词:《逍遥游》之“游”,《齐物论》之“齐”,《养生主》之“养”,《人间世》之“间”,《德充符》之“充”,《大宗师》之“大”,《应帝王》之“应”。

其四,“内七篇”环环紧扣,篇名均为篇旨,每篇侧重“人世”的某一方面,没有一篇涵盖所有方面。倘若“人间世”连读为纯粹名词,意为空洞浅陋的“人世间”,无助于阐明篇旨。倘若必须有一篇涵盖总括,也以首篇《逍遥游》、末篇《应帝王》为宜,而非居中的第四篇《人间世》。

其五,“内七篇”的其余六篇均有明确点题,《人间世》仅以“乘物以游心”隐晦点题,理由至少有四。

首先,上引《外篇·山木》庄子语“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足证“乘物以游心”是“乘物以游心于道”的略语。“物物而不物于物”,正是“入世”的“乘物”;“浮游乎万物之祖”,正是“出世”的“游心”。因此“乘物以游心”,是“间世”的标准解释,也是《人间世》的隐晦点题。

其次,所谓庄学俗谛,就是身形“游方之内”的“乘物”以“入世”;所谓庄学真谛,就是德心“游方之外”的“游心”以“出世”。“间世”之义超越本篇,足以概括全部庄学,而《人间世》位居“内七篇”之中,此前三篇及此后三篇,是真俗二谛、“间世”两翼的展开,因此庄子故意不明确点题,仅有隐晦点题。

再次,《人间世》是《养生主》的续篇。《人间世》的明确点题语,已见《养生主》“以无厚入有间”。“以无厚入有间”是老聃“无有入于无间”的变文。老聃语“无有入于无间”,建立在“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的虚妄幻想之上。老聃认为,专制“人道”的“法令滋彰”已至“无间”,唯有吾身“无有”,方能“无有入于无间”。庄子语“以无厚入有间”,建立在葆德必先保身的真实认知之上。庄子认为,唯有无为的天道方能无所不在,而且深藏于悖道者被伪道俗见遮蔽的德心深处。有为的“人道”不可能无所不在,专制“人道”即便“法令滋彰”也必定“有间”。“无己”、“丧我”的至人,必能“以无厚入有间”。

最后,《养生主》用三则寓言分别阐明人生三义,三则寓言分别是其后三篇的浓缩总领:《人间世》深入展开《养生主》庖丁解牛寓言,专明“因应外境”以“保身”;《德充符》深入展开《养生主》右师刖足寓言,专明“因循内德”以“葆德”;《大宗师》深入展开《养生主》老聃之死寓言,专明“顺应天道”以“明道”。因此《养生主》庖丁解牛寓言的“以无厚入有间”,是其对应展开之篇《人间世》不可移易的确切点题。这是“间世”之坚不可摧的结构内证。

《人间世》不迂不曲地对君主专制正面强攻,直撄其锋地与伪道俗见全面对抗,遂成“内七篇”最为危殆之篇;为免专明“因应外境,逃刑免患”之篇,反而招致近刑罹患,庄子发挥惊世骇俗的独绝天才,晦藏其旨的支离其言臻于极致,造景逼真的摹情状物登峰造极,终于履险如夷、“胜物不伤”地轻松登临“藐姑射之山”的绝顶。读者登临绝顶,理解后文已无难事;领悟“间世”奥义,庄学全貌一览无遗。缓辔而下,触目皆成胜景;细绎其文,妙谛永难穷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