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者王骀,王德之人(1)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
今译
鲁国有个被刖一足的王骀,从他游学的人,与仲尼相当。
“兀者”寓言第一幕:首句交代背景,引出孔子对立面。奥义藏于“兀”。
《德充符》之“兀”,前扣《养生主》右师刖足寓言之“介”。郭注:“介,偏刖之名。”成疏:“介,刖也。”陆释:“介,一音兀。司马云:刖也。《说文》:跀,断足也。”《德充符》之“兀”,郭象未注。成疏:“刖一足曰兀。”陆释:“兀,又音介。李云:刖足曰兀。”可见“介”、“兀”均训刖足。
《德充符》前三幕主角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与《养生主》右师一样,均为刖足者。
前三幕均为《人间世》篇旨“方今之时,仅免刑焉”之反例,是庄子对专制暴政的愤怒控诉。兀者三幕,笔法无一相同,寓意各有侧重。第一兀者王骀,并未直接出场,仅是常季、孔子的议论对象。
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耶?是何人耶?”
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今译
常季问仲尼说:“王骀,是被刖足的刑余之人。从他游学的人,与夫子平分鲁国。王骀立不施教,坐不议论。学者虚怀而往,充实而归。确有不言之教,不著形迹而德心化成天下之人吗?他是何等样人?”
仲尼说:“夫子,是圣人。我只是落后一步而尚未前往追随。我也将以他为师,何况不如我之人?何止鲁国?我将引领天下人共同追随夫子。”
第一幕第一回合:“奚假”卮言,孔子自承不如王骀。奥义藏于“往王”之辨。
常季并非孔门弟子,称其“夫子”仅是礼节性尊称。常季说王骀“与夫子中分鲁”,是对孔子的礼节性微词。最后点出王骀“立不教,坐不议”,就能使从之游者“虚而往,实而归”,暗讽“诲人不倦”的孔子稍逊王骀一筹。
于是孔子不得不表示自己不能与王骀相提并论。先把“夫子”尊称转谓王骀:“夫子,圣人也。”再逊让“中分鲁”:“丘将以为师。”最后极致性推崇:“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庄子的倾向性,开篇即已显露无遗。
孔子欲引天下“往”归“王”骀,“往”、“王”同音互训。人心归往,又不欲得君位者,庄子称为“王德之人”,弟子后学称为“素王”。“王德”之“王”是动词,“素王”之“王”是名词,但都言德不言位。“素王”之“素”,与“朴”对言。身“素”无位且不欲得位,心“朴”无为且从不自得,方为“素王”或“王德之人”。
“王骀”及其化身“哀骀它”,均名“骀”。“骀”本义驽马,引申为愚,即《齐物论》“圣人愚钝”、“不用而寓诸庸”。“骀”兼训殆,陆释:“骀,徐音殆。”合其二义,就是知殆而骀,即《人间世》“支离其德”。因此“王骀”意为:王德之人,支离其德。王骀等三兀者及哀骀它等三恶人,均为支离其德的王德之人。
另须留意“奚假”。“假”字“内七篇”八见:《德充符》三见,《大宗师》五见。均训“假借”,蕴涵“非真”。直观易解的“奚假”,为下文“无假”、“登假”预做铺垫。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者也。”
今译
常季说:“他是被刖足的刑余之人,却高于先生,可见他远非庸常之辈。如此之人,他运用德心,有何独特之处?”
仲尼说:“死生也算大事了,但王骀的德心不随之改变。即使天覆地坠,也不能让王骀遗弃真德。他审察不须假借万物的天道,不随外物变迁,驾乘物之迁化,是笃守万物宗主的人。”
第一幕第二回合:“无假”卮言,孔子充当庄学代言人。奥义藏于“王先生”及“无假”。
常季对孔子极致性推崇王骀深感奇怪,又问:王骀是刑余之人,先生居然欲引天下之人归往,那么王骀必非凡庸之辈。如此不用而寓诸庸的至人,用心有何特异之处?
孔子答:生死是个体最大之事,王骀也不放在心上。即便天覆地坠,也不能让王骀改变德心。因为王骀明白德心不能终极假借外物乃至身形,所以其心不随外物及身形之变迁而改易,而是驾驭外物及身形的变迁,笃守万物之宗。
常季语“王先生”之“王”,名词动用,读去声,与“往”义同,又兼“王”之名词义;再申“王往”之辨:王骀之德可做孔子之“王”,令其归“往”。因孔子隐辞“夫子”之称,常季遂改称他为“先生”,隐夺孔子的“夫子”资格。
孔子形容王骀“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是《齐物论》王倪语“死生无变于己”的变文。“内七篇”一切至人,包括两位姓“王”的至人王倪、王骀,均为“王德之人”。
“无假”之“假”,也训“假借”,蕴涵“非真”。假借就是倚待,因此“无假”是“无待”的变文。由于此岸之物并非终极,彼岸之道才是终极,然而彼岸之道并不直接显现,而是间接显现于此岸万物,因此一方面不能终极倚待外物,不能终极假借外物;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非终极地驾乘外物。“审乎无假”,就是彻悟不能终极假借外物,只能非终极“乘物”。“不与物迁”,就是不因外物及身形之变迁,而改易“游心”之志。
“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是“乘物以游心”的变文。“乘物”者必须“命物之化”:洞观所“乘”外物于何时何处偏离了己之目标,及时知殆而止,转“乘”别物。“乘物”是为了“游心”,正如“命物之化”是为了“守其宗”:非终极“乘物”,必须无时或忘终极目标。一旦忘记终极目标,乃至不知终极目标,就会终极“待物”、终极“假物”,从而被外物之舟车,带往不欲抵达之处,甚至不知业已“与物迁”地偏离、背离了终极目标。
常季曰:“何谓耶?”
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胡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