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者王骀,王德之人(2)
今译
常季说:“此言何意?”
仲尼说:“从物德之量皆异观之,肝胆迥异如同胡越;从物德之质皆同观之,万物齐一于天道。如此观照之人,必将超越耳目对天地万物之好恶,而游心于物德总和之天道;洞观万物齐一于道,就能超越局部得失;王骀视其丧失一足,犹如遗落一块泥土。”
第一幕第三回合:“异同”卮言,孔子阐明庄学二谛。奥义藏于“万物皆一”及“德之和”。
常季不明“无假”之义,继而问“何谓”。
孔子进而阐明庄学二谛。“自其异者视之,肝胆胡越也”是庄学俗谛:倘若外物与自己“道”不同,那么即便近如肝、胆,也必背道而驰,终至远如胡、越。“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是超越俗谛的庄学真谛,亦即《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变文:倘若外物与自己“道”同,那么即便远如胡、越,也必殊途同归,终至肝、胆相照。
“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仍是“乘物以游心”的变文。“耳目所宜”者,属于外物表象,如果惑于表象,迷恋外物,就会终极“待物”、终极“假物”。“不知耳目之所宜”,则是超越外物表象,洞观外物本质,非终极“乘物”,乃至非终极地乘己之身,从而“游心乎德之和”。
“德之和”之“德”,与“丧其足”之“丧”对举。王骀只看见万物一体之“德”,看不见万物灭裂之“丧”,因此对自己被刖一足,如同掉了一块土那样无所介怀。
“德之和”共有四义,也可视为“和”之四境。
其一,“和”为动词,读去声,与“唱”对举;先者为“唱”,后者为“和”。此义承自老聃“音声相和,先后相随”。上扣王骀“立不教,坐不议”、“不言之教”,下伏第四幕王骀化身哀骀它之“和而不唱”。前射《齐物论》“地籁”之“和”:“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
其二,“和”为动词,读平声,与“不和”对举;训和睦。此义对外物言,承自老聃“六亲不和有孝慈”。前射《齐物论》顺道“人籁”之“和”:“以是相蕴”、“和以天倪”。以及悖道“人籁”之“不和”:“与接为构,日以心斗。”
其三,“和”为名词,意为德心因充盈而和顺,上扣王骀“无形而心成”,下伏第四幕王骀化身哀骀它之“德者,成和之修”。此义对自身言,承自老聃“冲气以为和”。内德充盈而和顺,是对悖道“人籁”之“不和”的根本矫治。遵守“孝慈”礼教的外在约束,仅能违背内德地与外物勉强维持合乎礼仪的皮相和睦;隐忍的不和一旦累积超出临界点,就会突破外约爆发冲突。只有德心因充盈而和顺,同时内外相符地显现为身心豫悦之符征,方能因循内德地与外物达至“以是相蕴”、“和以天倪”的深层和睦。
其四,“和”为名词,训相加;“德之和”即“道”:万物之德的总和,等于道。此义不仅证明《德充符》“游心乎德之和”,是“游心于道”的变文;而且证明《人间世》“乘物以游心”,是“乘物以游心于道”的略语。此义是究竟义,前三义均植根于此义。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聚之哉?”
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葆始之征,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不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今译
常季说:“王骀为己达道,以其心知得悟德心,以其德心得悟众人的恒常德心,众人为何聚集在他身边?”
仲尼说:“人不能鉴照于流水,只能鉴照于止水。唯有心如止水的至人,方能制止众人的盲动使之心如止水。物类受命于地,唯有松柏独葆正德,历经冬夏长青;人类受命于天,唯有尧舜独居正德,僭居万人之首。幸而至人自正己生,鉴照众生亦正己生。葆全初始真德的符征,就是德心无惧而充实。勇士一人,闯入九军称雄。求取虚名而自我要求的勇士,尚能如此;何况以天地为耳目感官,以万物为六骸腑脏,齐一心知于难以尽知之道,而德心从未死亡的至人呢?王骀即将登达无所假借的天道,众人才会追随他。他哪里会把是否有人追随当一回事?”
第一幕第四回合:“登假”卮言,“流水止水”之辨。奥义藏于“常心”、“官天地,府万物”及“登假”。
常季终于明白了王骀“用心”之根本是“为己”达道,而非“为人”达物。然而仍有一疑:“为人”达物者孔子,众人“从之游”容易理解;“为己”达道者王骀,众人为何“从之游”?
常季四句,分属两个层次。郭象以降的旧庄学,误以为四句属同一层次,故于“常心”后加逗号,连读为“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聚之哉”;又谬解“常心”为“众人之心”,因而所释皆非。倘若“得其常心”意为“赢得众人之心”且与下句连读,常季就不可能疑惑“众人为何聚之”。
首尾两句“彼为己……物何为聚之哉”属于主层次,意为:王骀为己不为人,众人为何聚在他周围?
中间两句“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属于副层次,释“为己”,即《养生主》“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以其知得其心”即自觉,认知自己“为道驱使”的真德之心;“以其心得其常心”即觉他,认知众人“为道驱使”的真德之心。宗法伦理借助名教洗脑和刑教威慑,强迫众人接受“为君役使”的伪道,于是众人的真德常心,被伪道成心遮蔽。然而被遮蔽的真德之心不会彻底泯灭,众人仅是不自知,却被至人所深知。众人不自知的真德之心,至人自觉觉他的真德之心,均为道所分施,同质而且相通,因而众人不知所以然地被至人王骀感化。常季正是既不自知真德之心,又不知王骀“用心若何”的众人之一。
对常季的疑惑,作为庄学代言人的孔子又再加阐释,其言分为三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