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语 超越老孔,空前绝后
司马迁认为庄子“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苏东坡斥为“知庄子之粗者,庄子盖助孔子者”。本书业已证明,司马迁揭示了真相,苏东坡遮蔽了真相。不过司马迁揭示的,苏东坡遮蔽的,仅是表层真相。值得敬重的论敌,远比不值得敬重的友军对思想家更有启发。对庄子而言,惠施如此,孔子同样如此。“其学无所不窥”的庄子,通晓先秦一切中国知识,而且从正反两面继承吸纳并全面突破了先秦两大巨人老聃、孔子,终成先秦中国文化的集大成者,中国哲学第一人。
游方之外、与天为徒的出世者老聃,偏重形上,形下不足;真谛深刻,罕言人事;精深有之,博大不足。游方之内、与人为徒的入世者孔子,偏重形下,形上不足;俗谛深刻,罕言天道;博大有之,精深不足。乘物游心、与古为徒的间世者庄子,顺向继承出世老学并突破性发展为庄学真谛,逆向吸纳入世孔学并突破性发展为庄学俗谛,圆融综合为身形游方之内、德心游方之外的间世庄学。侧重形下的博大寓言,构造了横空出世的文学宇宙。侧重形上的精深卮言,抵达了空前绝后的哲学巅峰。
老聃固然是庄子先驱,却是庄子的突破性顺向发展创造出来的先驱。酷爱庄子的博尔赫斯说:“一个伟大的作家创造了他的先驱。他创造了先驱,并且用某种方式证明其正确。”若无庄子对老学的全面突破,老聃的哲学重要性极为可疑,中国哲学的重要性也极为可疑。正是庄子完美表述的中国道极哲学,使中国哲学成了轴心时代全球哲学突破的重要组成部分。
孔子尽管被庄子贬斥,却为庄子的突破性逆向发展提供了丰富养料。若无庄子对孔学的全面吸纳,孔子的文化重要性极为可疑,中国文化的重要性也极为可疑。正是庄子影响主导的中国顺道文化,使中国文化成了后轴心时代人类灿烂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老学、孔学的共同之弊,就是过于专注政治。尽管庄学的政治性极强,然而庄学宗旨是摆脱不能无恶的政治制度之撄扰,因为政治生活不仅不是人类生活的全部,而且不是人类幸福的根本。庄子认为,唯有天道才是人类生活的“所待”者,唯有天道才是人类幸福的“致福者”。因此庄子的恢弘宇宙广漠无极,迥异于专注政治的老聃、孔子和其他先秦诸子,囊括人类思想的一切领域,遍及人类生活的所有方面。
经我校勘的“内七篇”,总计补脱文98字,删衍文82字,订讹文67字,移正错简114字,更正文字误倒15处。厘正通假字、异体字198字,篇内重复不计。纠正重大错误标点10处,小误不计其数。复原近真的“内七篇”,总计13723字,不及《老子》三倍,篇幅小于《论语》,然而凭借其蕴涵弘富、文哲合璧的至高成就,润物无声地滋养了后世无数文豪哲人,永难超越地拓宽了中华民族的宇宙视野,无所不在地渗入了中国文化的每一细节。
庄学奥义的传播普及,必将总体改观中国哲学、中国文化、中华民族的深度评估。卡尔维诺曾经赞美庄子的异国信徒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创造了一种被提升到二次方的文学,又像是得出本身平方根的文学。”我不知道卡尔维诺会认为庄子把人类语言提升到了几次方,我只知道《庄子奥义》不可能穷尽庄学奥义的N方根。
我写任何书,都是为了弘扬庄学,因为弘扬庄学被我视为弘扬天道乃至弘扬中国顺道文化的唯一正途。《寓言的密码——轴心时代的中国思想探源》和《文化的迷宫——后轴心时代的中国历史探秘》,是为“庄子工程”做前期市场推广的两部主要拙著,也可视为本书的准备和补充。读者可以参考,论者可以覆按。我的基本观点从未改变,而且永远不会改变。庄子贬斥“所言未定”,反对“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我也如此。
《庄子奥义》之后,我将撰写《外杂篇精义》,继续检验我的校勘标点是否合理,继续期盼方家指谬斧正,然后出版尽可能完善的《庄子复原本》。“外杂篇”非出一人之手,文字校勘远比“内七篇”烦难。不过“外杂篇”的义理突破十分有限,义理辨析远比“内七篇”容易。然而“外杂篇”仅比“内七篇”相对逊色,与其他先秦诸子相比,同样巍乎高哉,更非后世可及。如果说“内七篇”是先秦哲学的珠穆朗玛峰,那么“外杂篇”就是先秦哲学的青藏高原。
“内七篇”与“外杂篇”常被混为一谈,更由于“内七篇”深奥难懂,“外杂篇”浅显易懂,古今论庄者总是借花献佛地以“外杂篇”褒庄,指桑骂槐地以“外杂篇”贬庄。切盼《庄子奥义》出版之后,不再有人张冠李戴地隔靴搔痒。褒贬庄子,只能以“内七篇”为依据,并且以正确理解为前提。尽管庄学奥义难以穷尽,正确理解必有限度,然而只有在大方向不误的前提下,才有可能局部修正,总体深化,逐步趋近终极答案。
庄子预言“知其解者”将在“万世之后”出现,因此写于庄子化蝶之后不足七十六世的本书,尽管总体颠覆了“涉海凿河,以蚊负山”的旧庄学,仍属“用管窥天,用锥指地”的初步探索。《外篇·知北游》曰:“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本书化神奇为臭腐地抉发庄学奥义,意在帮助读者化臭腐为神奇地进入庄学宇宙。扫清文本障碍和历史牛粪之后,读者必能与庄子直接相遇,因为庄学真谛就在每个人的天赋真德之中,正如天道就在每个人的天赋真德之中。轴心时代的伟大先知,正是因此成了后人顺应天道、抵抗伪道的永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