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齐物论(3)

书名:庄子复原本本章字数:2130

偏私果真有成而天道果真有亏吗?偏私果真无成而天道果真无亏吗?偏私有成则天道有亏,如同昭文弹琴;偏私无成则天道无亏,如同昭文不弹琴。昭文之弹琴,师旷之击杖,惠施之倚梧,三人之知近乎极致吧?都是出类拔萃的大知,所以盛名传于后世。唯因他们所好之技,异于他人;他们酷好其技,必欲彰明。他们都把不宜彰明之技彰明为道,故以精通“坚白”的愚昧告终。而昭文之子又以昭文之技的余绪告终,终身无成。如此可称有成吗?那么我虽无成,也可称为有成了。如此不可称为有成吗?那么他们与我一样无成。因此混乱可疑的炫耀,圣人予以鄙弃,为此不用小成之心而寓诸庸常。这就叫彰明天道。

如今姑且假言于下,不知吾言与“是”同类呢?抑或与“是”不同类呢?无论与“是”同不同类,吾言均属一类,就是不立与“彼”对待之异。尽管如此,姑且尝试假言:有时间开始,有时间尚未开始,有时间尚未开始之前启动时间的“无”。有空间展开,有空间尚未展开,有空间尚未展开前的“有”,有“有”尚未展开之前的“无”。忽然有了“无”,然而不知有了“无”究竟属于有,抑或属于无?如今吾已假言,然而不知吾之假言,究竟属于有言?抑或属于无言?

天下没有比秋天的毫末再大之物,而泰山极小;天下没有比早夭的幼儿长寿之人,而彭祖短命。天地与我同生于道,万物与我合为一体。既然万物合为一体,怎能言说“万物合为一体”?既已言说“万物合为一体”,怎能做到无言?实体一与名相“一”是对待的“二”,对待的“二”加没有对待的一是“三”。自从实体一有了名相以来,精通历算者也算不清关于实体一的纷繁言说,何况世间凡夫?所以从道无名相到道有名相,已积为“三”,何况从不变之真有产生总名到恒变之假有均有分名?不要往适了,因循相对之是必须知止。

天道没有封疆,人言没有常然,为此而有畛域。姑且假言人言的畛域:有左,才有右;有论说,才有评议;有分判,才有辩论;有竞逐,才有争斗。这是相互对待的八项畛域。六合之外的道,圣人知其存在而不论说。六合之内的物,圣人有所论说而不评议;《春秋》史实,先王心志,圣人有所评议而不辩论。所以分判天地万物的众人,必有不能分判;辩论相对是非的众人,必有不能辨析。

问:为何如此?

圣人兼怀万物,众人热衷辩论而标榜自我。所以说:辩论相对是非的众人,必定有所未见。

至道不可指称,至辩不落言筌,至仁无所亲疏,至廉不事谦让,至勇不逞强横;道若昭明必非真道,言若雄辩必有不及,仁若常施必不周遍,廉若至清必不可信,勇若逞强必将失败。五者不弃始能趋近彼道。所以心知止于自己不知之域,就是至境。谁能知晓无言之辩,不说之道?若是有人能够知晓,那就如同天池巨府,注入永不满溢,汲取永不枯竭,却不知其所由来。这叫永葆德光而不外耀。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

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今译

从前唐尧问虞舜:“我打算征伐宗、脍、胥敖,每天居于尊位而不能释怀,是何缘故?”

虞舜说:“那三个小邦,犹如存在于蓬蒿艾草之间。你不能释怀而欲吞并,是何缘故?从前十个太阳并悬天空,万物均得普照,何况物德胜于太阳的你?”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

“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曰:“吾恶乎知之?”

“然则物无知邪?”

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汝: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鸮嗜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西施,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变?”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伤,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今译

啮缺问王倪说:“先生可知万物同有的绝对之是?”

王倪说:“我如何能知?”

“先生可知先生之不知?”

王倪说:“我如何能知?”

“莫非无物能知绝对之是?”

王倪说:“我如何能知?尽管如此,不妨尝试假言。如何能知我所谓知并非不知呢?如何能知我所谓不知并非知呢?且让我尝试问你:人睡湿地,会得腰病偏瘫,泥鳅会吗?人在树上,就会惊慌恐惧,猿猴会吗?三物之中有谁知道绝对正处?人吃五谷六畜,麋鹿食用草木,蜈蚣爱吃小蛇,鸱枭嗜好老鼠。四物之中有谁知道绝对正味?猿以猵狙配偶,麋与鹿交配,泥鳅与鱼同游;毛嫱、西施,人皆称美,鱼见了深潜水底,鸟见了高飞天宇,麋鹿见了撒腿逃跑。四物之中有谁知道绝对正色?从‘我’的成心观察万物,仁义的两端,是非的两歧,必定囿于樊篱而淆乱无定。我如何能知它们怎样变动?”

啮缺问:“先生不知利害,难道至人原本不知利害?”

王倪答:“至人神啦!大泽焚烧也不能使之炎热,河汉冰冻也不能使之寒冷,迅雷劈山也不能使之受伤,飓风海啸也不能使之惊惧。如此之人,乘着云气,骑着日月,游于四海之外。死生也不能使之改变真德,何况利害两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