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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物论(2)

书名:庄子复原本本章字数:2988

追随成心而以之为师,谁又会无师呢?何必知晓造化之存在?自取成心的人如果算是有师,那么愚人也可算是有师。心中没有成见却有是非纷争,正如“今日往越而昨日至越”。自师成心就是以无师为有师。以无师为有师的人,即便是神人女偊,尚且不能使其知晓造化之存在,我又如之奈何?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今译

人籁之言异于地籁之吹。大知小知虽有所言,但其所言总是游移无定。无定之言果真可算有言?抑或未曾有言?他们以为人言异于鸟鸣,能否有所辩护?抑或无法辩护?

天道被什么遮蔽而有了真伪?人籁被什么遮蔽而有了是非?真道隐藏于何处而不再显现?至言隐藏于何处而不被认可?真道被小成的伪道遮蔽而隐藏,至言被华美的言辞遮蔽而隐藏。所以有儒墨的相互对待之是非,以对方所非为是,以对方所是为非。必欲以对方所非为是,以对方所是为非,不如彰明天道。

无物不是“彼”,无物不是“此”。从“彼”的角度无法看见“此”之“是”,从“此”的角度方能认知“此”之“是”。所以说“彼”相对于“此”而存在,“此”也相对于“彼”而存在。“彼”、“此”,是同生的言说。尽管如此,“彼”、“此”同生同死,同死同生;可以同时认可,也可以同时不认可;因循“是”就是因循“非”,因循“非”就是因循“是”。所以圣人都不因循,仅仅观照以天道,亦即仅仅因任绝对之是。

“此”也是“彼”,“彼”也是“此”。彼也有一己之是非,此也有一己之是非。果真有彼、此之分吗?果真没有彼、此之分吗?彼人、此人一起丧忘匹偶对待,即可抵达天道的枢轴。枢轴如同圆环的中心,足以因应无穷是非。是也一直无穷,非也一直无穷,所以说不如彰明天道。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诙诡谲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今译

用一物的能指说明一物的能指并非一物的受指,不如用万物的能指说明万物的能指并非万物的受指。用小名“白马”说明小名“白马”并非大名“马”,不如用总名“马”说明大名“马”并非总名“马”。天地可冠同一能指,万物均属同一马体。

认可天道认可的,不认可天道不认可的。天道行于天地而绝对大成,万物冠以总名而总体肯定。如何肯定每物小名?就是肯定每物小名的相对意义。如何不肯定每物小名?就是不肯定每物小名的绝对意义。如何认可每物小实?就是认可每物小实的相对价值。如何不认可每物小实?就是不认可每物小实的绝对价值。每物小名固有相对意义,每物小实固有相对价值。没有一物的小名没有相对意义,没有一物的小实没有相对价值。

所以可举莛草与楹柱、丑人与西施为例,万物千奇百怪,天道通约为一。天道分施物德,于是万物形成;天道成就万物,同时毁坏万物。万物没有绝对大成和绝对毁坏,无不复归于道一。唯有达道至人方知万物复归于道一,为此不用小成之心而寓诸庸常。寓诸庸常,就能大用真德;大用真德,就能与物相通;与物相通,就能悟得天道。悟得天道就近于物德极限,就能因循真德而又知止。知止以后承认不知绝对之然,称之为“道”。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

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

众狙皆怒。

曰:“然则朝四而暮三?”

众狙皆悦。

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因非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是之谓两行。

今译

劳心伤神地修剪物德之量使之齐一,却不知物德之质原本齐同,谓之“朝三”。何为“朝三”?

狙公命令众狙上交橡实作为赋税,说:“上午三颗,下午四颗!”

众狙全都大怒。

狙公说:“那就上午四颗,下午三颗?”

众狙全都大喜。

狙公名实未亏,而众狙喜怒为用,也是时而因循人道相对之是,时而因循人道相对之非。因此圣人超越人道相对是非,而休止于天道绝对之是。这就叫众人、圣人两行其道。

下篇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杖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无成,亦可谓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鄙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之所谓,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论,有议;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辨也。

曰:何也?

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夫至道不称,至辩不言,至仁不亲,至廉不谦,至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周,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无弃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今译

古之至人,其知达于至境。怎样的至境?有人认为万物生于“无”,这就是至境,这就是尽头,无以复加了。其次有人认为万物生于“有”,然而万物没有封疆。其次有人认为此物、彼物各有封疆,然而彼此没有是非。彰明此物之是、彼物之非,天道遂亏;天道之亏,才有偏私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