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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1)

书名:庄子复原本本章字数:2984

题解

魏牟版初始本、刘安版大全本、郭象版删残本和古今《庄子》一切版本,“内篇众家并同”,《人间世》均为内篇第四。本书把庄子亲撰的《人间世》2799字,复原于魏牟版内篇第四。校正郭象篡改和历代讹误:补脱文4字,删衍文6字,订讹文7字,厘正误倒5处。

庄撰《人间世》,篇名读作:人间于世。间,动词,非名词。

庄子之前,未见“人间”连用成词之例,庄子本人亦然。后世误读“人间世”篇名,遂致“人间”连用成词。“人间世”三字连读,则篇名无义,不合内七篇篇名均有动词、均寓篇旨之例。

全文可分九章。前八章寓言,譬解“与人为徒”的庄学俗谛“因应外境”。终篇章卮言,概括“间世”之义。

《人间世》深入展开《养生主》第一寓言“庖丁解牛”,阐明“人间于世”、“游刃有余”的庄学俗谛“因应外境”。

《齐物论》所言“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养生主》所言“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以无厚入有间”,无不预伏《人间世》“间世”之义。外篇《山木》所引庄言“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外篇《达生》所言“无入而藏,无出而阳,柴立其中央”,外篇《天运》所言“圣人不出,圣人不隐”,均演《人间世》“间世”之义。

“得其环中”的“缘督”、“间世”之道,即“天人合一”的二谛圆融之道:德心“为知”而“丧我”,必须“与天为徒”,“知天之所为”,方能顺应天道而因循内德。身形“为行”而“存吾”,必须“与人为徒”,“知人之所为”,方能顺应天道而因应外境。

“顺应天道”是庄学宗旨,“因循内德”是庄学真谛,“因应外境”是庄学俗谛。真俗二谛圆融,大鹏两翼展开,方能抵达南溟。

不明庄学真俗二谛,难明“间世”之义。不明庄学“间世”之义,难明庄学奥义。

颜回见仲尼,请行。

曰:“奚之?”

曰:“将之卫。”

曰:“奚为焉?”

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所行,则庶几其国有瘳乎?”

仲尼曰:“嘻!若殆往尔刑耳!

“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尔强以仁义绳墨之言,炫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其 有美也,命之曰灾人。灾人者,人必反灾之。若殆为人灾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尔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尔目将荧之,尔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尔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今译

颜回来见仲尼,请求允许出行。

仲尼问:“欲往何处?”

颜回说:“将往卫国。”

仲尼问:“意欲何为?”

颜回说:“我听说卫君,正当壮年,独断专行,轻率治国,然而不知己过;随意置民死地,死者盈城,如同长满湖泽的生麻,民众不堪忍受。我曾闻夫子教诲:‘离开太平的邦国,前往混乱的邦国。医家门前必多病人。’我愿遵循夫子教诲,指导我之践行,或许卫国之病有望痊愈吧?”

仲尼说:“哈!你恐怕是前往你的刑场吧!

“道不能杂乱,杂乱必定纷繁,纷繁必定撄扰,撄扰必定忧患,忧患必定自身难救。古之至人,必先保存自身,而后保存他人。能否保存自身尚未确定,哪有余暇纠正暴君之暴行?再说你是否明白真德为何外荡,心知为何外显?真德外荡源于外求声名,心知外显源于外争功利。声名,是相互倾轧的工具;心知,是相互争斗的工具。二者均属驱人近刑之凶器,无助于完善你的践行。

“况且物德淳厚、信用笃实之人,难以拥有人气;淡泊声名、不喜争斗之人,难以深入人心。你强行用仁义准则之言,炫耀于暴君面前,那么暴君必定憎恶你拥有美德,把你视为有害之人。对他人有害之人,他人必定反过来加害于他。你恐怕难免被人加害吧!况且卫君倘若喜欢贤人而厌恶不肖,何用你自求标新立异?你未奉其诏而主动往谏,卫君必将寻找漏洞逞斗其便捷口才。你的目光将会闪烁不定,你的神色将会强装平静,嘴巴将会自我营救,面容将会泄露心迹,心里将会急于求成。这是用火救火,用水救水,助长君恶使之更多,顺此开始再难终止。你恐怕是不获信任而多嘴,必将死于暴君面前。

“再说从前夏桀诛杀的关龙逢,商纣诛杀的王子比干,都是修剪自身以便赢得君主的属民,以下犯上之人,所以君主借其修剪自身而挤兑诛杀。关、比都是好名者。从前唐尧攻伐丛、枝、胥敖,夏禹攻伐有扈,导致邦国虚空衰败,民众身遭刑戮。尧、禹用兵不止,都是求实不止。关、比、尧、禹都是好名求实之人,你难道未曾听闻?虚名实利,圣人尚且难以战胜,何况你呢?尽管如此,你必有理由,试着说给我听听!”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

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訾,其庸讵可乎?”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祈乎人善之、祈乎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责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

仲尼曰:“恶!恶可!太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今译

颜回说:“我进谏之时神色端庄而态度谦虚,尽心尽力而话题专一,是否可行?”

仲尼说:“不!不可行!内心激昂却冒充谦虚,神色不定,常人也不能违背这种情形。你想揣摩卫君感受,冀求谏言容纳于卫君之心。这是说日渐养成的后天习性尚难改变,何况天性大德呢?卫君将会坚执成心而顽固不化。你将会外表附合而内心非议,怎么可行呢?”

颜回说:“那么我保持内德正直而婉曲因应外境,仅举成例而上比古史。保持内德正直,就是德心与天道同行;德心与天道同行之人,彻悟天子与自己,都是天道之子,何必在乎吾之谏言是被卫君赞成还是不被卫君赞成?如此之人,人们称为童子。这就叫德心与天道同行。婉曲因应外境,就是身形与人道周旋;拱手跪拜弯腰抱拳,这是人臣应守之礼,众人皆为,我怎敢不为?为众人所为之事,卫君必难指摘。这就叫身形与人道周旋。仅举成例而上比古史,就是与古人同行;我之谏言虽属教诲,然而言必有据,古已有之,非我编造。如此之人,即使直谏也无可指责。这就叫与古人同行。如此进谏,是否可行?”

仲尼说:“不!不可行!匡正方式太多,照此实行难达己意,虽然确实可能不被治罪。但是仅止于此,怎么可能感化卫君?你和卫君仍将各师成心。”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

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暤天不宜。”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