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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2)

书名:庄子复原本本章字数:2740

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问心斋?”

仲尼曰:“一若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有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

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也。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循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今译

颜回说:“我已别无良策,请问进谏的方法?”

仲尼说:“你先斋戒,我再告诉你。自师成心而有为,岂能轻易成功?以为轻易之人,天道以为不宜。”

颜回问:“我家境贫寒,不饮酒不食荤已有数月。如此,可否视为斋戒?”

仲尼说:“这是祭祀鬼神的身形之斋戒,而非信仰天道的德心之斋戒。”

颜回问:“何为信仰天道的德心之斋戒?”

仲尼说:“专一你的心志!勿用耳朵倾听而用心灵倾听,勿用成心倾听而用德心倾听。耳朵止于有声之声,成心止于有形之形。德心,就是冲虚而能容物的天池。天道仅仅栖止于冲虚之德心。自逍己德而冲虚,就是德心之斋戒。”

颜回说:“未得到夫子准许出使之时,弟子确实‘有我’;得到夫子准许出使以后,弟子已经‘丧我’。如此可算德心冲虚吗?”

夫子说:“达于至境了。我告诉你,你可以入游庙堂樊笼,然而勿被‘君主’假名迷惑。卫君听得入耳就进言鸣放,卫君听不入耳就知殆而止。勿开医国之门,勿近毒民之药,德心寄于一宅而寓于不能停止的自适其适,庶几或能趋近彼道。隐身绝迹容易,行地无迹困难。被人道役使,易于违背德心;被天道驱使,难以违背德心。曾闻有真德之翼而能翱翔外境,未闻无真德之翼而能翱翔外境;曾闻有真谛之知而达俗谛之知,未闻无真谛之知而达俗谛之知。仰望天道高阕的至人,心室冲虚生白,吉祥栖止德心。游心天道永无止境,这叫身坐心驰。收视返听而内通德心,超越成心之知,鬼神亦将前来投宿,何况人呢?化育万物的天道,是夏禹、虞舜欲往的枢纽,伏羲、几蘧欲达的终极,何况凡庸俗君呢?”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欤?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

“夫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勃然,于是并生厉心。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溢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欤?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今译

叶公子高即将出使齐国,遂问仲尼说:“楚王对我出使寄望甚高,齐君接待楚国使臣,大概将会十分恭敬却不急于应允所请。庶民尚难说动,何况诸侯呢?我很害怕。先生常常教诲我说:‘凡事不论小大,少有不合天道而能欢然办成。事若没有办成,必有人道外患;事若办成,必有阴阳内患。不论成或不成均无祸患,唯有葆全真德者方能做到。’我对饮食求粗不求好,口味不求清凉。如今我早晨受命而晚上饮冰,我恐怕已生内热了吧?我还没去办事,已有阴阳内患;事若没有办成,必有人道外患。这两种情形,是身为人臣的我不足以胜任的。先生必定有以教我!”

仲尼说:“天下大戒有二:其一是天道之命,其二是人道之义。子女敬爱双亲,是天道永恒之命,不可解脱于德心。臣仆事奉君主,是人道暂时之义,如今天下到处都有君主。天地之间无处可逃,这就叫作大戒。所以子女事奉双亲,不论在何处都让双亲安心,是孝之极致。臣仆事奉君主,不论做何事都让君主安心,是忠之极盛。自事德心之人,哀乐不易呈于面前,明白人道之义暂时不可奈何而安之如同天道之命,是葆德之至境。身为臣仆、子女,固有不得停止的事务。践行事务之实情,而丧忘自身之得失,哪有闲暇贪生怕死?夫子照此而行即可。

“请让我再转述所闻之教:凡是交往,亲近必须相互磨合增进信任,疏远必须相互忠诚沟通言语。言语必须有人传递。传递双方喜悦、双方愤怒之言,是天下至难之事。双方喜悦必多溢美之言,双方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是溢美溢恶之言均属虚妄,虚妄则诚信全无,诚信全无则传言之人必定遭殃。所以《法言》说:‘只传符合常情的实话,不传超出常情的溢言,就能趋近自我保全。’凭借技巧斗力之人,开始使用阳招,而后常使阴招,极致就是出奇弄巧。遵循礼仪饮酒之人,开始规矩守礼,而后常至犯规,极致就是疯狂作乐。凡事大抵如此。始于诚信,而后常至卑鄙;开始之时简朴,将要完毕必定繁复。

“言语,如同风吹波动;行为,常常丧失真实。风吹波动容易动摇德心,丧失真实容易趋近危殆。所以忿怒假如没有理由,就会花言巧语偏颇设辞。野兽临死不择好音,气息勃怒,于是产生暴虐之心。刻薄算计太过,他人必以不良之心回应,而自己还不知他人为何如此对我。倘若不知他人为何如此对我,怎能奢望美好结局?所以《法言》说:‘不要改变君令,不要加速成事;越过合理限度,必将溢出常情。’改变君令,加速成事,事必危殆。美事欲成必须恒久,恶事既成不及悔改。因应外境岂可不慎?唯有身形驾乘外物而德心遨游天道,寄托于不得停止的事务而葆养中道,方为人生至境。何须别有酬报?不如达至天道之命。这是至难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