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德充符(1)

书名:庄子复原本本章字数:2984

题解

魏牟版初始本、刘安版大全本、郭象版删残本和古今《庄子》一切版本,“内篇众家并同”,《德充符》均为内篇第五。本书把庄子亲撰的《德充符》1871字,复原于魏牟版内篇第五。校正郭象篡改和历代讹误:补脱文17字,删衍文8字,订讹文4字,厘正误倒2处。

庄撰《德充符》,篇名读作:“德充”之“符”。意为“真德充盈之符征”。

继《人间世》深入展开《养生主》第一寓言“庖丁解牛”之庄学俗谛“因应外境”之后,《德充符》深入展开《养生主》第二寓言“右师刖足”之庄学真谛“因循内德”。

全文可分六章,阐明身处伪道猖獗的险恶外境,“因循内德”的真人如何“因应外境”。

上篇兀者三章,阐明“才全而德形”、“内葆之而外荡”,难免近刑亏生。

下篇恶人三章,阐明“才全而德不形”、“内葆之而外不荡”,方能免刑全生。

因此《德充符》又是对《齐物论》“葆光”二义的深入阐发,即以“闻道”的“既其文”,付诸“成道”的“既其实”。“才全”、“内葆之”,即“葆光”第一义:葆全真德。“德不形”、“外不荡”,即“葆光”第二义:自“逍”己德。

通篇晦藏的四境排行隐喻“伯仲叔季”,是《逍遥游》动植四境象征的辅助系统。两者均寓庄学四境:至知大知小知无知。

上篇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

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者也。”常季曰:“何谓也?”

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胡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聚之哉?”

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葆始之征,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不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今译

鲁国有个被刖一足的王骀,从他游学的人,与仲尼相当。

常季问仲尼说:“王骀,是被刖足的刑余之人。从他游学的人,与夫子平分鲁国。王骀立不施教,坐不议论。学者虚怀而往,充实而归。确有不言之教,不着形迹而德心化成天下之人吗?他是何等样人?”

仲尼说:“夫子,是圣人。我只是落后一步而尚未前往追随。我也将以他为师,何况不如我之人?何止鲁国?我将引领天下人共同追随夫子。”

常季说:“他是被刖足的刑余之人,却高于先生,可见他远非庸常之辈。如此之人,他运用德心,有何独特之处?”

仲尼说:“死生也算大事了,但王骀的德心不随之改变。即使天覆地坠,也不能让王骀遗弃真德。他审察不须假借万物的天道,不随外物变迁,驾乘物之迁化,是笃守万物宗主的人。”

常季说:“此言何意?”

仲尼说:“从物德之量皆异观之,肝胆迥异如同胡越;从物德之质皆同观之,万物齐一于天道。如此观照之人,必将超越耳目对天地万物之好恶,而游心于物德总和之天道;洞观万物齐一于道,就能超越局部得失;王骀视其丧失一足,犹如遗落一块泥土。”

常季说:“王骀为己达道,以其心知得悟德心,以其德心得悟众人的恒常德心,众人为何聚集在他身边?”

仲尼说:“人不能鉴照于流水,只能鉴照于止水。唯有心如止水的至人,方能制止众人的盲动使之心如止水。物类受命于地,唯有松柏独葆正德,历经冬夏长青;人类受命于天,唯有尧舜独居正德,僭居万人之首。幸而至人自正己生,鉴照众生亦正己生。葆全初始真德的符征,就是德心无惧而充实。勇士一人,闯入九军称雄。求取虚名而自我要求的勇士,尚能如此;何况以天地为耳目感官,以万物为六骸腑脏,齐一心知于难以尽知之道,而德心从未死亡的至人呢?王骀即将登达无所假借的天道,众人才会追随他。他哪里会把是否有人追随当一回事?”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

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

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

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悦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悟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介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今译

申徒嘉,是被刖一足之人,而与郑相子产共同师事伯昏无人。

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你就止步;你先出去,我就止步。”

第二天,又共堂同席而坐。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你就止步;你先出去,我就止步。现在我要出去,你可以止步吗?还是不肯止步呢?你见到执政大臣竟不回避,你想与执政大臣平起平坐吗?”

申徒嘉说:“先生门下,竟有如此执政大臣?你自喜执政俗位,而认为众人应居你后吗?我闻先生教诲:‘镜子明净,尘垢就不留其上;尘垢停留其上,镜子就不明净。长久与贤人相处,就无过失。’如今你择取尊大的,是齐一万物的先生,却仍出言如此,不是太过吗?”

子产说:“你已经这样了,还与尧争善!看看你的德性,不该自我反省吗?”

申徒嘉说:“承认自己有过,以为自己不当亡足的人很多;不承认自己有过,以为自己不当存足的人很少。明白是无可奈何之事而承受人运如同安于天命,唯有葆德之人方能做到。游走于后羿的靶心,却能不被射中,纯属天命。很多人因为双足健全而嘲笑我双足不全,我曾勃然大怒;但我来到先生这里,则不再愤怒而反思原因。不知是先生以上善之水洗涤我之德心呢?还是我之自悟呢?我追随夫子游学十九年,而夫子至今不知我是独足。如今你与我以德心相交,而你却专注于我的身形残缺,不是太过吗?”

子产怵然改容变色说:“请你不要再说了!”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

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

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焉,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

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

无趾出。

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其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祈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