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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充符(2)

书名:庄子复原本本章字数:3041

今译

鲁国有个被斩足趾的叔山无趾,用脚跟行走拜见仲尼。

仲尼说:“你太不谨慎!从前既然犯法被斩足趾,即使今天再来求道,如何来得及呢?”

无趾说:“我仅是不通世务而轻率使用我的身形,我因此失去足趾。今天我来求道,还有比足趾尊贵的德心存在,我因此务求葆全它。苍天无不覆盖,大地无不承载,我以夫子为天地,不料夫子如此重身轻德?”

孔子说:“我太浅陋了。夫子何不请进?敬请讲授所闻之道!”

无趾告辞而出。

孔子说:“弟子们努力啊!叔山无趾,是亏德受刑之人,仍然努力学道以便修复弥补从前所作之恶,何况全德之人呢?”

无趾对老聃说:“孔丘距离至人之境,远未达到吗?他为何彬彬有礼向您请教?他将要祈求奇诡虚幻的名声,不知至人把名声视为自己的桎梏吗?”

老聃说:“为何不直接告诉他把死生视为一体,无视外境认可、不认可而保持一贯,解除其桎梏,是否可行呢?”

无趾说:“天道施刑于他的德心,我又怎能解除?”

下篇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之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闻其有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泛然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尝游于楚矣,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剪 爪,不穿耳;娶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谓‘才全’?”

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窥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尔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何谓‘德不形’?”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葆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今译

鲁哀公问仲尼说:“卫国有个丑陋之人,叫哀骀它。男人与他相处,思恋不肯离去。女人与他相见,请求父母说‘与其为人之妻,宁为夫子之妾’,十个也不止。未曾听他有所倡导,常常应和他人而止。没有君主之位用来救济他人脱离死地,没有聚敛财富用来填饱他人肚腹;又身形丑陋惊骇天下,应和而不倡导,心知并未超出国人,竟然男女聚合于前,这人必有异于众人之处。寡人把他召来一观,果然身形丑恶惊骇天下。与寡人相处,不足一月,寡人就已倾心其为人。不满一年,寡人就已信任他。正好鲁国没有宰相,寡人意欲托付国事。他沉默良久回应,泛泛似欲推辞。寡人羞愧啊,终究授予国政。没过多久,他辞别寡人而行。寡人郁闷若有所失,似乎鲁国无人再能让我快乐。这是何等样人?”

仲尼说:“我曾游历楚国,恰好看见一群小猪在死母猪身上吃奶,片刻以后受惊,全都离弃母猪逃走。因为发现与己异样,觉得已非同类。小猪之爱母猪,并非爱其身形,而是爱其主宰身形的德心。战死之人,下葬无棺,无须棺饰仪仗;刖足之人,受刑亡足,无须爱惜鞋子;因为皆已无其根本。成为天子的嫔妃,不能剪指甲,不能穿耳孔;娶妻的臣仆止于外廷,不得役使于内廷。身形健全尚且如此可贵,何况葆全德心之人?如今哀骀它无言而使人信赖,无功而使人亲近,使人自愿授予国政,唯恐他不肯接受,这人必属才性健全而真德不形于外的至人。”

哀公问:“什么叫‘才性健全’?”

仲尼说:“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的毁誉,饥渴冷暖,既是人事的变迁,也是天命的运行。昼夜有规律地交替相代于眼前,然而心知不能尽窥其终极驱使者,所以万物表象不足以滑乱德心之和顺,不可进入灵魂之府;使德心和顺愉悦,通达而不失门户;使德心日夜没有裂隙,而与万物同沐春风,就是承接你初生之时的真德于心。这就叫‘才性健全’。”

哀公问:“什么叫‘真德不形于外’?”

仲尼说:“所谓平,就像水之静止达于极盛。止水可以为人效法,就是内葆真德而不外荡。真德,就是成就和顺的修为。真德不形于外的至人,众人不能离开。”

哀公后来告诉闵子骞:“原先,我面向南方而君临天下,执掌臣民之纲纪而忧虑其生死,我自以为已经至于通达之境。如今我听闻至人之言,深恐自己有其名而无其实,轻率使用我的身形而丧亡鲁国。我与孔丘,实非君臣,只是德友。”

跂支离无唇说卫灵公,灵公悦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瓮㼜大瘿说齐桓公,桓公悦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

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得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斫,恶用胶?无丧,恶用得?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渺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傲乎大哉,独成其天!

今译

跂支离无唇教诲卫灵公,灵公爱悦他,而后再看身形齐全之人,仅是其头由肩掮着。

瓮㼜大瘿教诲齐桓公,桓公爱悦他,而后再看身形齐全之人,仅是其头由肩掮着。

所以德心有其长处,而后身形有所丧忘。人若不能丧忘应当丧忘的身形,而丧忘不当丧忘的德心,就是真忘。所以圣人游心于道,视心知为妖孽,视誓约为胶漆,视自得为交接,视工巧为买卖。圣人不谋外物,何须心知?不伤万物,何须胶漆?无所丧失,何须自得?不贵财货,何须买卖?四者本是天赋真德,天赋真德是天道所赐精神食粮。既然真德受自天道,又何必外用于人境?

至人有众人的形貌,没有众人的俗情。有众人的形貌,故能与众人相处为群;没有众人的俗情,因而相对是非不沾于身。至人身形渺小,所以寄寓人境;至人德心博大,所以独成天道!

惠子谓庄子曰:“人固无情乎?”

庄子曰:“然。”

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

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

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今译

惠子对庄子说:“至人可以没有众人之情吗?”

庄子说:“可以。”

惠子说:“既然没有众人之情,为何称之为人?”

庄子说:“道施至人以人的容貌,天赐至人以人的身形,为何不可称之为人?”

惠子说:“既然称之为人,怎能没有众人之情?”

庄子说:“你所言之情非我所言之情。我所言至人没有众人之情,是说至人不以人道好恶内伤其身,总是因任天道自然,而不求增益其生。”

惠子说:“不求增益其生,如何保有其身?”

庄子说:“道施至人以人的容貌,天赐至人以人的身形,所以至人不以人道好恶内伤其身。如今你外驰你的心神,劳顿你的精力,背靠大树而与人争辩,身据梧桐而德心昏睡。天道选中你来明道,你却以坚白之辩鸣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