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大宗师(3)

书名:庄子复原本本章字数:1931

子来说:“儿子对于父母,不论前往东西南北,唯命是从。阴阳对于人类,更加高于父母,造化驱使我趋近死亡而我不听,我就过于倔犟了,造化又有何罪?大地承载我之身形,用生命让我劳苦,用衰老让我闲佚,用死亡让我休息。所以造化使我得到生命是善待我,使我趋近死亡也是善待我。如今大匠用陶范铸造青铜,青铜跃起大叫:‘必须把我范铸为镆铘!’大匠必将视为不祥之铜。如今我因一度曾被造化范铸为人形,就说:‘必须把我范铸为人!必须把我范铸为人!’造化必将视为不祥之人。岂能仅被造化范铸为人形才肯喜悦?类似人形的物类,千变万化而未有终极,旧形弊坏而复生新形,物化的快乐怎能算清?如今一旦把天地视为冶炼万物的大炉,把造化视为范铸万物的大匠,那么我被重新范铸为何物不可以呢?我将完成此生而物化睡寐,又将变易物形而新生觉醒。”发出一身大汗。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语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眺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

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蓦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尔已返其真,而我犹为人猗!”

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

二子相视而笑曰:“是恶乎知礼意邪?”

子贡返,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汝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肒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邪?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返复终始,不知端倪;茫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

子贡曰:“敢问其方?”

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性足。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子贡曰:“敢问畸人?”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

今译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互交谈:“谁能相互一致而无须刻意一致,相互帮助而无须刻意帮助?谁能登临天空遨游云雾,超越阻挠眺望无极,相忘江湖而生,不惧死亡而终?”

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于是相互成为朋友。

蓦然之间,子桑户死了,尚未安葬。孔子闻知,派遣子贡前往协理丧事。一子在唱歌,一子在弹琴,相和而歌曰:“哎呀桑户啊!哎呀桑户啊!你已返归天道真宰,而我们还要做人!”

子贡趋步进前说:“请问面对死尸唱歌,合乎丧礼吗?”

二子相视而笑说:“这人怎能明白礼之真意呢?”

子贡返回,告诉孔子,说:“他们是何等样人?不事修行,而置形骸于度外,面对死尸唱歌,神色不变。我无从命名他们,他们是何等样人?”

孔子说:“他们是游方之外的人,而我是游方之内的人,方外、方内其道不同。而我派你前往吊唁,我太浅陋啦。他们将要顺应造物者而做人,游心于天地的浑然一气。他们把生命视为多余赘疣,把死亡视为脓肿溃裂。如此之人,又怎会在乎死亡、生存、生前、身后寄寓于何种物形?他们身形假借于不同物类,德心寄托于同一道体;他们丧忘肝胆的表象之异,超越耳目的纷乱闻见;返归往复终始,不知极限的天道;不知其然地彷徨于尘俗之外,逍遥于无为之业。他们怎肯昏愦糊涂地盲从世俗礼仪,迎合众人的耳目观瞻?”

子贡问:“那么夫子何所皈依?”

孔子说:“我,是被天道刑戮德心之人。尽管如此,我愿与你共同皈依游方之外。”

子贡问:“请问如何皈依游方之外?”

孔子说:“鱼类相处于水,人类相处于道。相处于水的鱼类,穿行水池而颐养自给;相处于道的人类,无须治理而德性自足。所以说:鱼类相忘于江湖,人类相忘于道术。”

子贡说:“请问何为畸人?”

孔子说:“畸人,异于人道而符合天道。所以说:天道的小人,是人道的君子;天道的君子,是人道的小人。”

十一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孰先,不知孰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怛宅而无耗精。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宜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非吾乎?且汝梦为鸟而唳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去排而安化,乃入于寥天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