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大宗师(2)

书名:庄子复原本本章字数:2711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狶韦氏得之,以契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泰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今译

道,真实可信,无为无形。可以心传而又不能实授,可以领悟而又不能看见。自为本根,未有天地之前,自古以来固存。神于鬼,神于帝,生出天,生出地。在太极之上而不自居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自居为深。先天地生而不自居为久,长于上古而不自居为老。

狶韦氏有得于道,契合天地;伏羲氏有得于道,调和元气;北斗有得于道,终古不变;日月有得于道,终古不灭;堪坏有得于道,合于昆仑;冯夷有得于道,优游黄河;肩吾有得于道,处于泰山;黄帝有得于道,上登云天;颛顼有得于道,处于玄宫;禺强有得于道,立于北极;西王母有得于道,坐于少广,无人知其始,无人知其终;彭祖有得于道,上及虞舜,下及五霸;傅说有得于道,辅佐武丁,广有天下,死后驾乘东维,骑着箕尾,比肩于恒星。

下篇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曰:“吾闻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

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告而守之,叁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故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

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络诵之孙,络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於讴,於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拟始。”

今译

南伯子葵问于女偊:“你年事已长,然而容色一如婴儿,是何缘故?”女偊说:“我已得闻道术。”

南伯子葵说:“我可否学习道术?”

女偊说:“不!你不可以!你不是合适之人。卜梁倚有圣人的才具而无圣人的道术,我有圣人的道术而无圣人的才具,我想教他学习道术,他是否果真能够成为圣人呢?不是这样。以圣人的道术告诉圣人的才具,只是闻道容易,成道仍然不易。我告诉他之后仍要守护他,三天以后他方能丧忘天下;丧忘天下以后,我又守护他,七天以后他方能丧忘万物;丧忘万物以后,我又守护他,九天以后他方能丧忘生命;丧忘生命以后,方能一朝彻悟;一朝彻悟以后,方能洞见独立不改的道体;洞见独立不改的道体以后,方能丧忘古今;丧忘古今以后,方能与不死不生的道体同在。所以毁灭生命的道体不会毁灭,创造生命的道体不被创造。道体作用于万物,无一不送,无一不迎,无一不毁,无一不成,洞见独立不改的道体就能撄宁。所谓撄宁,就是不受外境撄扰而永远宁定,然后就能成就道术。”

南伯子葵问:“你又如何得闻道术?”

女偊说:“我得闻于辗转钞写的至文,辗转钞写的至文得闻于络绎口诵的至言,络绎口诵的至言得闻于亲见征象的澄明,亲见征象的澄明得闻于亲闻天籁的默许,亲闻天籁的默许得闻于必需躬行的力役,必需躬行的力役得闻于世代相传的歌谣,世代相传的歌谣得闻于玄幽冥漠的浑沌,玄幽冥漠的浑沌得闻于参合浑沌的寥一,参合浑沌的寥一得闻于宇宙之始的道无。”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能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

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俄而子舆有病。

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子为此拘拘也?”

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蹁跹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汝恶之乎?”

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卵,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

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啻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范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特范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者也,弊而复新,其为乐可胜计邪?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发然汗出。

今译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互交谈:“谁能把道无视为头脑,把生命视为脊梁,把死亡视为屁股?谁能明白死生存亡同属一体,吾人与他就是朋友。”

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于是相互成为朋友。

不久子舆患病。

子祀前往慰问,说:“伟大啊!造物者竟能让你身形如此拘挛?”

子舆佝偻驼背,五脏脉管居上,脸颊埋于肚脐,肩膀高于头顶,发髻上指天空。阴阳元气,有所撄扰他的德心;他悠闲而若无其事,蹁跹而鉴照于井,说:“啊呀!造物者竟能让我身形如此拘挛?”

子祀问:“你厌恶如此吗?”

子舆说:“不。我为何厌恶?假如造物者把我的左臂逐渐物化为鸡蛋,我就用它孵出雄鸡;假如造物者把我的右臂逐渐物化为弹弓,我就用它射枭烤肉;假如造物者把我的屁股逐渐物化为车轮,把我的心神逐渐物化为骏马,我就因循其德驾乘马车,何须更换车驾?况且得生为人,则是时命;失生而死,则是顺化;安于时命而顺处物化,哀乐不能入于德心。这是古人所言的解除倒悬。而不能自解倒悬之人,是被外物有所结缚。况且道生之物永远不能战胜天道,我又何必厌恶物化而死?”

不久子来患病,喘气急迫即将死亡,他的妻儿环绕而哭泣。

子犁前往慰问,说:“嗨!让开!不要惧怕物化!”倚着门户对子来说:“伟大啊造化!又将把你物化为何物?又将带你何往?把你物化为老鼠的肝脏吗?把你物化为虫子的手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