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达生(3)

书名:庄子复原本本章字数:2028

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

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

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斋以静心。斋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斋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斋七日,辄然忘吾有四肢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滑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现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凝神者,其由是欤?”

今译

梓庆削凿木料制作编钟木架,完成以后,见者惊为鬼斧神工。

鲁侯见了问他,说:“你用了什么方术呢?”

梓庆回答说:“我只是工匠,怎么会有方术?尽管如此,确有一技。我将要制作编钟木架之前,从来不敢消耗真气,必须斋戒静心。斋戒三天,而后丧忘庆赏爵禄;斋戒五天,不敢怀想毁誉巧拙;斋戒七天,就能丧忘我有四肢形体。到了此时,我已丧忘朝廷,技巧专一,而外境撄扰均已消除;然后我进入山林,观察树木的天性,选取形貌合意的材料。然后心中浮现成品木架,然后动手加工。不能如此我就停止。这样以人之天性合于物之天性,木器之所以凝聚我的心神,恐怕由此吧?”

十一

东野稷以御见庄公,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庄公以为造父弗过也,使之钩百而返。

颜阖遇之,入见曰:“稷之马将败。”

公密而不应。

少焉,果败而返。

公曰:“子何以知之?”

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故曰败。”

今译

东野稷以精通驾车之技晋见卫庄公,驾车进退笔直如同绳墨所弹之线,左右旋转如同圆规所画之圆。庄公以为造父也不能胜过他,让他驾车百圈而后返回。

颜阖在外遇见,入见庄公说:“东野稷的马很快将会失败。”

庄公默然不答。

不久,东野稷果然失败而后返回。

庄公问颜阖说:“你为何能够预知?”

颜阖说:“他的马已经力竭,而仍然强求,所以预知必败。”

十二

工倕旋而合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窒。忘足,屦之适也;忘腰,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今译

工倕徒手画圆划线而能合于圆规方矩,手指与外物同化合一,而不用心知计算,所以他德心专一而不窒塞。丧忘脚,是因为鞋子合脚而安适;丧忘腰,是因为腰带合腰而安适;心知丧忘是非,是因为德心合道而安适;不变迁内德,不盲从外境,是因为世事际会无不安适。始于德心安适而无不安适,是丧忘安适的至高安适。

十三

有孙休者,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休居乡,不见谓不修;临难,不见谓不勇。然而田原不遇岁,事君不遇世,摈于乡里,逐于州部,则胡罪乎天哉?休恶遇此命也?”

扁子曰:“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茫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是谓‘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今汝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尔形躯,具尔九窍,无中道夭于聋盲跛蹇,而比于人数,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

孙子出。扁子入,坐有间,仰天而叹。

弟子问曰:“先生何为叹乎?”

扁子曰:“向者休来,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惊,而遂至于惑也。”

弟子曰:“不然。孙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孙子之所言非邪?先生之所言是邪?彼固惑而来矣,又奚罪焉?”

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鸟止于鲁郊,鲁君悦之,为具太牢以飨之,奏《九韶》以乐之,鸟乃始忧悲眩视,不敢饮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鳅鲦,委蛇而 处,则安平陆而已矣。今休,款启寡闻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载鼷以车马,乐鴳以钟鼓也,彼又恶能无惊乎哉?”

今译

有人名叫孙休,上门而诧异地问子扁庆子说:“我居于乡邑,没人说我不修德;面临危难,没人说我不勇敢。可我种地收成不好,事君不获礼遇,遭到乡里摈弃,又被州部驱逐,我何处得罪了上天?为何遭遇如此天命?”

扁子说:“你难道不曾听闻至人的行为吗?丧忘肝胆,遗弃耳目,不知其然地彷徨于尘俗之外,逍遥于无为之业,这叫作‘有所作为而不居功,长于外物而不宰制’。如今你意欲文饰己知以惊吓愚钝的民众,修养己身以彰显他人的污浊,自矜光明如同手举日月而行。你能保全你的身形,具备你的九窍,没有半途夭折于聋瞎瘸瘫,而仍然列于众人之数,也够幸运了。又怎么有空抱怨上天呢?你走吧!”

孙休辞出。扁子返回内室,坐了一会,仰天叹息。

弟子询问:“先生为何叹息?”

扁子说:“刚才孙休来,我告诉他至人的德行,我担心他受惊,进而更加迷惑。”

弟子说:“不至于吧。孙休所言难道属是吗?先生所言难道属非吗?属非之人原本不能迷惑属是之人。孙休所言不是属非吗?先生所言不是属是吗?他原本迷惑而来,先生又有何错呢?”

扁子说:“不是这样。从前有鸟栖止于鲁国郊外,鲁君喜爱它,杀牛宰羊供它享用,演奏《九韶》让它快乐,鸟却忧愁悲伤目光迷惑,不敢饮食。这是用养人的方式养鸟。若是用养鸟的方式养鸟,应该让鸟栖息于深林,浮游于江湖,自行捕食泥鳅鲦鱼,自在自适而处,安居平地陆滩而止。如今孙休,是德薄寡闻之人,我告诉他至人的德行,如同让老鼠乘马车,让尺鴳听钟鼓,他又怎能不受惊吓而更加迷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