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达生(2)

书名:庄子复原本本章字数:2957

今译

颜回问仲尼说:“我曾在觞深之水渡河,摆渡者驾船如神。我问他,说:‘驾船之技可以学吗?’他说:‘可以。能够游水之人,可教此技。善于游水之人,数次练习而后掌握此技。至于能够潜水之人,那么没见过船就会驾船。’我欲学其技却不肯教我,请问其言何意?”

仲尼说:“能够游水之人可教此技,是因为熟悉水性。善于游水之人数次练习而后掌握此技,是因为丧忘水性。至于能够潜水之人没见过船就会驾船,是因为视深渊如陆地,视船之翻覆如车之倒退。即使翻覆倒退万物正在眼前发生,也不会撄扰其德心,何往而不游刃有余?人用瓦片做赌注时灵巧,用腰带钩做赌注时害怕,用黄金做赌注时昏愦。此人赌博技巧一贯,然而德心有所矜顾,就会重视外物。凡是重视外物之人,内德必定亏拙。”

田开之见周威公。

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吾子与祝肾游,亦何闻焉?”

田开之曰:“开之操拔篲以侍门庭,亦何闻于夫子?”

威公曰:“田子无让,寡人愿闻之。”

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

威公曰:“何谓也?”

田开之曰:“鲁有单豹者,岩居而谷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见高门悬薄无不趋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仲尼曰:‘无入而藏,无出而阳,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极。夫畏途者,十杀一人,则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最畏者,衽席之上,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知之过也。”

今译

田开之拜见周威公。

威公问:“我听说祝肾研习养生方术,你与祝肾游学,得闻何教?”

田开之说:“我持帚外侍门庭,怎能闻教于夫子?”

威公说:“田先生不必谦让,寡人愿闻教诲。”

开之说:“曾经闻教于夫子:‘善于养生者,如同放羊一样,看见落后之羊就予鞭策。’”

威公问:“此言何意?”

田开之说:“鲁有单豹,住于山岩而饮于溪谷,不与民众争利,活到七十岁,却面色犹如婴儿,不幸遇上饿虎,就被杀死吃了。另有张毅,看见高门寒户无不趋奉,活到四十岁,却患内热之病而死。单豹葆养内德,却被饿虎从外袭杀。张毅趋奉外境,却被疾病从内攻杀。这二人,都是因为不鞭策落后之羊。仲尼说:‘不要出世而隐藏,不要入世而张扬,要像柴垛那样立于中央。’三项若能做到,其名必可称为至人。盗贼出没的危险旅途,十个行人被杀一人,于是父子兄弟相互告诫,必定成群结队而后才敢出行,岂非颇具心知?人们最宜畏惧的,是卧席之上的色欲,饮食之间的食欲。然而人们却不知戒惧,这是心知的过错。”

祝宗人玄端以临牢筴,说彘曰:“汝奚恶死?吾将三月豢汝,七日戒,三日斋,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则汝为之乎?”

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糟糠,而措之牢筴之中;自为谋,则苟生有轩冕之尊,死得于腞楯之上、聚偻之中,则为之。为彘谋,则去之;自为谋,则取之。其所异彘者,何也?

今译

祭祀官戴着黑色礼冠来到牢笼,劝说猪:“你何必怕死?我将豢养你三个月,我又戒色七天,素斋三天,下垫洁白茅草,把你的肩臀放在雕花案板之上,如此你愿意成为牺牲吗?”

替猪谋划,就说不如吃着糟糠,关在牢笼之中;为己谋划,那么如果活着有轩车冕服的尊贵,死后得到隆重厚葬的哀荣,就愿意。替猪谋划,明白猪不愿成为牺牲;为己谋划,却自愿成为牺牲。他们不同于猪的地方,究竟何在?

桓公畋于泽,管仲御,见鬼焉。

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

对曰:“臣无所见也。”

公返,騃 佁为病,数日不出。

齐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夫忿滀之气,散而不返,则为不足;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当心,则为病耳。”

桓公曰:“然则有鬼乎?”

曰:“有。沉有履,灶有髻。户内之烦壤,雷霆处之。东北方之下者,倍阿、鲑蠪跃之。西北方之下者,则泆阳处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泽有委蛇。”公曰:“请问委蛇之状何如?”

皇子曰:“委蛇,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见人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其殆乎霸。”

桓公辴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见者也。”

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今译

齐桓公畋猎于湖泽,管仲驾车,桓公看见了鬼。

桓公抓紧管仲的手问:“仲父看见什么?”

管仲回答说:“臣没看见什么。”

桓公返回以后,痴呆愣怔而病,数日闭门不出。

齐国士人皇子告敖说:“主公实为自伤,鬼怎能伤害主公?满蓄的真气,四散而不能返回,就真气不足;上冲而不能下行,就使人易怒;下滞而不能上行,就使人健忘;不上通不下达,就郁结心胸,积为疾病。”

桓公问:“那么确实有鬼吗?”

答曰:“有。湿地有鬼名叫‘履’,灶台有鬼名叫‘髻’。室内的解手处,有鬼名叫‘雷霆’。东北方的墙根下,有鬼名叫‘倍阿’、‘鲑蠪’;西北方的墙根下,有鬼名叫‘泆阳’。江河有鬼名叫‘罔象’,丘陵有鬼名叫‘峷’,山岭有鬼名叫‘夔’,旷野有鬼名叫‘彷徨’,湖泽有鬼名叫‘委蛇’。”

桓公问:“请问‘委蛇’的状貌如何?”

皇子说:“委蛇,大如车轮,长如车辕,穿紫衣而戴朱冠。它的德性,不欲听闻雷鸣车行之声,看见人就捧头而立。看见它的人,恐怕会成霸主。”

桓公释然而大笑说:“这就是寡人看见的鬼。”

于是穿衣正冠,与皇子对坐畅谈,不到一天就不知不觉地病愈了。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

十日而问:“鸡可斗已乎?”

曰:“未也。方虚骄而恃气。”十日又问。

曰:“未也。犹应响影。”

十日又问。

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

十日又问。

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见者返走矣。”

今译

纪渻子为周宣王驯养斗鸡。

过了十天而问:“鸡可以斗了吗?”

纪渻子说:“还不行。正在虚骄自得而恃气自雄。”过了十天又问。

纪渻子说:“还不行。仍然回应声响和影子。”

过了十天又问。

纪渻子说:“还不行。仍然怒目疾视而盛气临人。”

过了十天又问。

纪渻子说:“差不多了。即使听闻鸡鸣,已能不为所动,看上去一似木鸡,真德葆全了。其他斗鸡没有敢于应战的,见了就转身逃走。”

孔子观于吕梁,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者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数百步而出,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

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

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

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

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今译

孔子游观于吕梁山,瀑布高悬三十仞,激流飞沫四十里,巨鼋大鼍鱼鳖之类也不能遨游。忽见一个男子正在游水,孔子以为他心有怨苦而意欲寻死,让弟子沿岸追赶水流救他。那人在几百步外从水底冒出,披散头发唱着歌在下面水塘游水。

孔子沿岸跟从而问他,说:“我以为你是鬼,细看你却是人。请问游水有道吗?”

男子说:“没有。我没有道。我始于故德,长于真性,成于天命。与漩涡共同潜入,与波涌相偕浮出,顺从水流的规律而不杂私念。我就是凭此游水。”

孔子问:“什么叫作‘始于故德,长于真性,成于天命’?”

男子说:“我生于山而安于山,就是始于故德;我长于水而安于水,就是长于真性;我不知为何如此却能如此,就是成于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