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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2)

书名:庄子复原本本章字数:2956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睹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不可以相非,则趣舍睹矣。

“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欐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盍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五帝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徒。默默乎河伯!汝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

今译

河伯问:“若从物的外形,若从物的内德,如何达至贵贱的分际?如何达至小大的分际?”

北海若说:“用天道视角观照,万物没有贵贱。用每物视角观照,每物自贵而相互贱视。用世俗视角观照,贵贱不在自身。用差别视角观照,依据比别物大就视为大物,那么万物均属大物;依据比别物小就视为小物,那么万物均属小物;知晓天地相对小如米粒,知晓毫末相对大如山丘,就能洞观小大差别的相对。用功用视角观照,依据每物具有的功用就视为有用,那么万物均属有用;依据每物不具有的功用就视为无用,那么万物均属无用;知晓东方、西方虽然方向相反,却不能相互取消,就能洞观功用职分的相对。用取舍视角观照,依据每物之然而视之为然,那么万物均有其然;依据此物被彼物所非而视之为非,那么万物均有其非;知晓唐尧、夏桀虽然自以为然,却不能相互视之为非,就能洞观取舍选择的相对而然。

“从前唐尧、虞舜禅让却为帝,子之、燕哙禅让却绝灭;商汤、周武争夺却为王,白公争夺却灭绝。由此看来,争夺、禅让的礼法,唐尧、夏桀的行为,有时可贵有时可贱,不可视为恒常之道。梁柱可以冲垮城门,却不可挖掘蚁穴,说明器用有异;骏马一日奔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猫,说明技能有异;鸱枭夜捕跳蚤,明察毫末,白昼出来瞪大双目而不能看见丘山,说明天性有异。所以有人说:‘何不师法是而否定非,何不师法治而否定乱?’这是未明天地至理、万物真相的愚人。如同师法天而否定地,师法阴而否定阳,其不可行甚明,然而仍旧说个没完,若非愚蠢就是欺骗。五帝以不同方式禅让,三代以不同方式相继;不合时势、违逆民俗之人,称为篡窃之夫;符合时势、顺从民俗之人,称为正义之徒。

闭嘴吧河伯!你怎能明白贵贱之门,小大之家?”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尔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尔行,与道参差。俨俨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盈,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今译

河伯问:“那么我应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我拒绝、接受、选择、舍弃,我终究应该如何?”

北海若说:“用天道视角观照!万物有何恒定的贵贱?贵贱不断反向转化;不要拘限你的心志,从而与道违背。万物有何恒定的多少?多少不断代谢转移;不要坚执你的行为,从而与道错位。天道俨然有如邦国之君主,没有偏心的恩德;天道油然有如祭台之社神,没有偏心的福泽;天道广大有如四方之无穷,没有边界的拘限;天道兼怀万物,谁能独承羽翼?这叫不偏一方一隅。万物齐一于道,哪有什么短长?天道无终无始,万物有死有生。万物不可自恃有成,一时亏虚一时满盈,永不定位于一时之形。年岁不会穷尽,时间不会终止;消亡、生息、满盈、亏虚,旧物终结则新物开始。这是我所能奉告的天道大义,所能谈论的万物至理。每物的一生,如同骏马疾驰,没有举动不在变化,没有时刻不在移易。你应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你当然应该自适顺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达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德,蹢躅而屈伸,返要而悟极。”

今译

河伯问:“那么为何要以天道为贵呢?”

北海若说:“知晓天道之人必定达于物理,达于物理之人必定明于权衡,明于权衡之人不让外物伤害自己。至德之人,火不能灼热,水不能溺死,寒暑不能伤害,禽兽不能戕贼。不是说靠近这些不受伤害,而是说审察安危,安于祸福,谨慎去就,外物才不能伤害。所以说:天道内在于人,人道外在于人,物德受自于天道。须知达人的行为,顺应天道是根本,因循内德是本位,就能进退屈伸地因应外境,返归妙要地彻悟道极。”

河伯曰:“何谓天?何谓人?”

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络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德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返其真。”

今译

河伯问:“何为天道?何为人道?”

北海若说:“牛马天生四足,这叫天道;络马头,穿牛鼻,这叫人道。所以说:不要运用人道僭代天道,不要自矜故德泯灭天命,不要牺牲物德博取声名。谨守物德而不丧失,这叫返归真德。”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

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

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

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

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似有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

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蹴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飞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今译

夔羡慕蚿,蚿羡慕蛇,蛇羡慕风,风羡慕目,目羡慕心。

夔对蚿说:“我以一足跳跃而行,我已难以操控。如今你驱使百足,如何操控?”

蚿说:“不须操控。你不曾见过人吐唾沫吗?唾沫星子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乱下坠不可胜数。如今我运动百足一任我的天机自然,而不知为何如此。”

蚿对蛇说:“我用百足行走,却不及你无足,是何缘故?”

蛇说:“天机的自然驱动,如何能够改易?我何须用足呢?”

蛇对风说:“我耸动脊骨两肋而行,仍然近似有足。如今你呼呼起于北海,呼呼入于南海,却似乎无形而行,是何缘故?”

风说:“确实如此。我呼呼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然而用手一指即可胜我,用脚一踏也可胜我。尽管如此,折断大树,掀飞屋顶,唯有我能做到,所以我是凭借众多小不胜变成大胜。能够大胜,唯有圣人方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