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秋水(3)

书名:庄子复原本本章字数:2802

孔子游于宋,匡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

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

孔子曰:“由,来!吾语汝。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之时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之时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如归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

无几何,持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今译

孔子路过宋国,被匡人包围了几圈,而他弹琴唱歌不停。

子路进去拜见,说:“为何夫子如此欢娱?”

孔子说:“仲由,过来!我告诉你:我忌讳穷困很久,却不能免于穷困,这是天命;我寻求通达很久,而不能得到通达,这是时势。尧舜之时天下没有穷困之人,并非他们心知有得;桀纣之时天下没有通达之人,并非他们心知有失,都是时势使然。水行不避蛟龙,是渔父之勇;陆行不避犀虎,是猎夫之勇;白刃交错眼前,视死如归,是烈士之勇;明白穷困与否取决于天命,明白通达与否取决于时势,面临大难而不恐惧,才是圣人之勇。仲由啊,安处!我的命运由上天宰制。”

没过多久,持甲盾的匡人进来,告辞说:“以为你是阳虎,所以包围你。如今明白不是,请准我告辞并撤退。”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别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矣。今吾闻庄子之言,茫焉异之。不知论之不及欤?知之弗若欤?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

公子牟隐几太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坎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欤!出跳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视虷蟹与蝌蚪,莫吾能若也。且夫专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坎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

“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巡而却,告之曰:‘夫海,万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坎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

“且夫知不知是非之境,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得一时之利者,是非坎井之蛙欤?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太皇,无南无北,释然四解,沦于不测;无西无东,始于玄冥,返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步于邯郸欤?未得国能,又失其故步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步,失子之业。”

公孙龙口呿而不能合,舌举而不能下,乃逸而走。

今译

公孙龙问魏牟说:“我自幼学习先王之道,长大明白仁义之行;辨别名相之同异,离析石头之坚白;肯定他人否定的,赞成他人反对的;使百家的心知困惑,使众人的口辩穷竭。我自以为是至人达者了。如今我得闻庄子之言,茫然而又惊异。不知我是学问不及庄子呢?还是心知不如庄子呢?如今我已不敢开口,请问其中的奥妙。”

公子牟靠着凭几叹息,仰天而笑说:“你难道不曾听闻坎井之蛙吗?它对东海之鳖说:‘我快乐呀!出行就跳跃于井栏上面,返入就休息于井壁凹洞。悠游水洼,水面只淹到腋窝下巴;嬉戏泥塘,泥浆只浸没双足脚背。回看虫蟹与蝌蚪,没能与我相比的。况且我独占一沟的水域,而跨立坎井的快乐,也算达于极致了。夫子何不时常进来观瞻呢?’

“东海之鳖左脚尚未跨入,右膝已被绊住。于是徘徊而退出,对它说:‘东海,万里之远不足以标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穷极其深。夏禹之时十年九涝,然而东海的水量没有增加;商汤之时八年七旱,然而海岸的水位没有降低。不因时间久暂而推移水线,不因雨水多少而进退水量,这是东海的大乐。’于是坎井之蛙听了,以他人之适为己之适地大惊,奉他人之规为己之规地自失。

“况且心知不足以知解是非的境域,却仍想洞观庄子之言,这犹如让蚊子背负大山,让爬虫横渡大河,必定不能胜任。况且心知不足以知解论述极妙天道之言,却自得于一时小利,这不是坎井之蛙吗?况且庄子下抵黄泉而上达天极,无论南北,涣然冰释,达至神妙莫测境界;无论西东,始于玄冥,返归大通。你却奉他人之规为己之规而寻求苛察,热衷争辩,这只是用细管窥视天空,用小锥测量大地,不是格局太小吗?你走吧!况且你难道不曾听闻寿陵少年在邯郸学习步法吗?未曾学会赵国的技能,又忘了燕国的故步,只能爬回燕国。如今你再不离去,将会忘了你的故步,失去你的生业。”

公孙龙嘴巴张开不能合上,舌头举起不能言语,只能远逸而逃走。

庄子钓于濮水之上。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夫子!”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巾笥而藏之于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今译

庄子在濮水岸边钓鱼。楚王派大夫二人前往先达其意,说:“吾王愿以国事劳累夫子!”

庄子手持钓竿头也不回,说:“我听说楚有神龟,死去已经三千年了,楚王用丝巾包着,竹箱装着,收藏在庙堂之上。这只神龟,是宁愿死而留骨于尊贵的庙堂之上呢?还是宁愿生而摆尾于泥涂之中呢?”

二位大夫说:“宁愿生而摆尾于泥涂之中。”

庄子说:“请回吧!我将摆尾于泥涂之中。”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

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

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栖,非楝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鸢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今译

惠施担任魏相,庄子前往拜见。

有人对惠施说:“庄子前来大梁,意欲代你为相。”

于是惠施惊恐,在城中搜寻庄子三天三夜。

庄子前往拜见,说:“南方有鸟,名叫鹓雏,你知道吗?鹓雏,从南海起飞,欲飞往北海,不是梧桐就不栖,不是楝果就不食,不是甘泉就不饮。这时鹞鹰得到腐烂的老鼠,看见鹓雏飞过头顶,就仰头瞪眼大叫:‘吓!’如今你想用你的魏国相位吓我吗?”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邪?”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邪?”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今译

庄子与惠施同游于濠水的桥梁之上。

庄子说:“鲦鱼出游从容,这是鱼的快乐。”

惠施说:“你不是鱼,如何得知鱼的快乐?”

庄子说:“你不是我,如何得知我不知鱼的快乐?”

惠施说:“我不是你,原本不知你;你原本不是鱼,所以你也不知鱼的快乐,论证完毕。”

庄子说:“请回到开头。你问‘你如何得知鱼的快乐’,是已知我得知鱼的快乐而后问我。我得知鱼的快乐是在濠水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