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江山色:文人画的兴盛
今天人们谈论起“中国画”(或谓“国画”),首先涌现于脑际的自是古代中国的那些山水画和花鸟画。中国画最强调的是“意境”,所谓“意存笔先,画尽意在”。那么,这种追求意境表达的中国画,它出现于什么时代,发展、成熟于何时呢?
古代中国绘画简史告诉我们,秦汉时期的中国绘画,主要是一些壁画和帛画;魏晋南北朝时期宗教绘画突出,山水画、花鸟画开始萌芽;隋唐时代山水画、花鸟画发展成熟,宗教画达到巅峰,同时,表现贵族生活为主的人物画也渐成主角;至五代、两宋时期,宗教画衰弱,人物画多描写世俗生活,山水画、花鸟画成为主流;元、明、清时代,水墨山水和写意花鸟画逐渐走向繁荣。从较长的历史时段来看,由宋至元是古代中国山水画、花鸟画发展的转折时代,其中元代尤其值得关注。
元代水墨山水画和花鸟画得到了很大的发展,人物画则逐渐受到冷遇。元人绘画更加重视的是在意趣、风格以及形式上的表达,而对于写实艺术的追求,则已显得不那么在意了;也就是说,写意艺术在创造性上已远远超过了写实艺术。元代讲求气韵充足而又内涵丰富的写意画,这是元代绘画艺术对于中国绘画艺术的独特贡献之处,影响极其深远。元代之所以出现这种画风的转变,主要是由于文人画的成熟发达。元代文人墨戏,写意画风十分浓重。明人张泰阶对唐、宋、元三代绘画艺术风格有句名言:“唐人尚巧,北宋尚法,南宋尚体,元人尚意。各随时代不同,然以元继宋,足称劲。”(张泰阶《宝绘录》卷一)所谓“意”,当即指“意境”而言。它正是文人画的精髓所在,也正是今天我们所说“中国画”的灵魂所系。
那么,究竟什么是“文人画”呢?直白说来,就是指文人、士大夫所作的画,苏轼称之为“士夫画”,明人董其昌称其为“文人之画”。近代著名艺术家陈衡恪曾对“文人画”的概念与性质有比较透彻的分析和定义:“何谓文人画?即画中带有文人之性质,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画中考究艺术上之工夫,必须于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此之所谓文人画。”文人画的特点是:“首重精神,不贵形式,故形式有所欠缺而精神优美者,仍不失为文人画。文人画中固亦有丑怪荒率者,所谓宁朴毋华,宁拙毋巧,宁丑怪毋妖好,宁荒率毋工整;纯任天真,不假修饰,正足以发挥个性,振起独立之精神,力矫软美取姿、涂脂抹粉之态,以保其可远观不可近玩之品格。”陈衡恪先生认为文人画必须具备以下四大要素:人品、学问、才情、思想,四者缺一不可。
文人画最早出现于何时呢?明代画坛巨匠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称:“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僧巨然、李成、范宽为嫡子;李龙眠、王晋卿、米南宫及虎儿,皆从董、巨得来。直至元四大家黄子久、王叔明、倪元镇、吴仲圭,皆其正传。”此话点出了文人画发轫于唐,发展于宋,而盛极于元的发展脉络。
王右丞即唐代王维。王维诗、书、画俱佳,开创了水墨山水画派,被视为文人画的开创者。苏轼曾评论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王维有一画作《袁安卧雪图》,该画于冬季雪景之中竟然置放了一丛本应在夏季才生长繁茂的芭蕉树。有人批评王维这是不问四季,违背基本常识。然而,北宋沈括却认为:“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观画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奥理冥造者,罕见其人。……余家所藏摩诘(王维)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沈括《梦溪笔谈》卷一七《书画》)实际上,王维深受禅宗影响,此画作即深具禅意,所谓“慧在尘外,怪生笔端”。
文人画在北宋时代得到迅速发展。不过,当时的主流仍是院体画。所谓“院体画”,就是指在宫廷画院里任职的职业画家们所作的画。院体画由于是为宫廷服务,它追求的是写实和程式化的描绘,难以表达画家个人的思想和情感,可以说是种僵化而无生命力的艺术。北宋初期即设置有“翰林图画院”,培养了一大批技艺精湛的绘画人才,这些宫廷画家是职业画家,也被称为“院体画家”。除此之外,宋代还有一些民间画工,他们以卖画为生,不过地位低下。宋代画家群体主要就是由院体画家、民间画家以及所谓的文人画家所组成;如果说前两者是职业画家的话,那么文人画家则多是“业余画家”。
我们知道,传统文人、士大夫们的主业是入朝为官,文化上关注的焦点主要是儒家经典和诗词歌赋,艺术领域更多关注的则是书法、音乐,绘画常被视为雕虫末技,文人、士大夫不屑于从事绘画。不过,“在宋代,由于画风和画论两方面有新的发展,绘画得以融合诗艺与书法,成为文人闲暇时的消遣”。“在宋代大师笔下,特别是11、12世纪,中国绘画的写实风格这一面,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稍后数百年中,画风的发展方向渐渐远离写实风格,这是与宋代的写实成就有所关联的,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刻意地‘不求形似’。当实际的纸上绘画真的不求形似了,同时的绘画理论就从旁推波助澜起来。”文人、士大夫们越来越多地“寄兴”于绘画艺术,他们有别于职业画家,不强调写实描绘的技巧,而是追求对风格、自然或文化的某种感悟。
元代文人画则继承了唐、宋以来士大夫画的传统,并趋于完善与成熟。元代初期,文人业余画家们仍处于画坛边缘的地位。然而,元代不设画院,不久之后,职业画派没落,业余画家,也就是文人画家,开始居于画坛的核心地位。“业余画家的崛起,伴随着绘画品味、创作风格和偏好主题的转移,构成了元代绘画变革的基础。画家来自与以前不同的社会阶级,他们各有不同的背景、理想与动机,在各种不同的场合为不同的人作画,绘画不由自主地发生了根本而深远的改变。”
元代文人仕途不畅,他们多寄情山水,表达自己的理想与心境。元代文人画在题材、意趣、笔墨上各有追求和风格,形成各种流派。文人画非常重视文学、书法以及意境的表达。若按时代划分元代的著名画家,元代前期主要是以宋遗民画家为主体,代表性人物有郑思肖、龚开、钱选、赵孟頫等人,元代中后期则是以鼎鼎大名的“元四家”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为代表。
郑思肖,是始终忠诚于南宋的一位著名遗民。他酷爱画兰花,其水墨兰花特负盛名。不过,他所画的兰花都不曾着地。人们问他为何不画出土地,郑思肖回答说,南宋土地已为异族夺去,以此寓意自己漂泊无定。元末以画梅花著称的画家王冕评价郑思肖说:“郑所南胸次不凡,文章学问有古人风度,不偶于时,遂落魄湖海,晚年学佛,作诗作画,每寓意焉。”(王冕《题郑所南画兰》)
龚开,晚年赤贫,他的画作古意盎然,个人风格独特。他的名作是《骏骨图》,画中的马虽骨瘦如柴,但骨架却劲健挺拔;虽饥饿精瘦,却又意气昂扬。他以此马寓意自己:“一从云雾降天关,空尽先朝十二闲。今日有谁怜骏骨,夕阳沙岸影如山。”(龚开《自题骏骨图》)
钱选,吴兴(今浙江湖州市吴兴区)人,与赵孟頫等并称“吴兴八俊”,都是元代山水画的代表性人物。钱选也是著名的南宋遗民,拒绝出仕元朝,他提出著名的“士气说”,以画寓志。赵孟頫曾问画道于钱选,求教何为“士气”。钱选回答说:“隶体耳,画史能办之,即可无翼而飞,不尔便落邪道,愈工愈远。”(董其昌《容台文集》卷三《卧游册题词》)明人董其昌引申说:“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屈铁,山如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董其昌《容台别集》卷四《画旨》)元代绘画注重将书法笔墨情趣引入其中。钱选的《浮玉山居图》《秋江待渡图》,是元代山水画的杰作,对整个元代画风的影响甚大。
赵孟頫,曾被排除在元代前期的“元四家”之外,有人认为这与他曾出仕元朝、“气节”受到人们质疑有关。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他开元代文人画风气之先的领袖人物地位。他提出“作画贵有古意”和“书画同源”,就是说绘画要重气韵,并以书法笔意入画。他的画作具有文人的典雅风格。赵孟頫爱画马,他的《调良图》《滚尘马图》,都堪称佳作。赵孟頫的山水画以《鹊华秋色》《洞庭东山图》《江村渔乐》以及《水村图》等最为著名。他的山水画对后世影响深远。黄公望自称“松雪斋(指赵孟頫)中小学生”,美术史学界多将赵孟頫的《水村图》与黄公望的名作《富春山居图》比较,认为他们之间具有明显的师承关系。王蒙是赵孟頫的外孙,董其昌直言:“王叔明(蒙)画从赵文敏(赵孟頫)风韵中来。”
“元四家”黄公望、吴镇、倪瓒、王蒙,他们的绘画风格各异,艺术手法简练超脱,代表了元代山水画的主流。
黄公望自号“大痴道人”,他曾说:“画不过意思而已。”黄公望流传后世的几乎都是山水画,其中最著名的是《富春山居图》。该图描绘了浙江桐庐、富阳一带的山峦、江水,笔墨苍润浑厚,意境优美,堪称山水画作的典范。
吴镇号“梅花道人”,他谈论作画时说道:“墨戏之作,盖士大夫词翰之余,适一时之兴趣,与夫绘画之流,大有寥廓。”(恽寿平《瓯香馆集》卷一二《画跋》)他的《中山图》《渔父图》十分著名,含蓄、平淡而又宁静。高居翰评价《中山图》时,说它“抽象的结构一如莫扎特的奏鸣曲”,“是亲切、内敛的个人语言”。
倪瓒清高绝俗,他曾论画说:“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倪瓒《清閟阁集》卷一〇《尺牍·答张藻仲书》)他的山水画中多不出现人,有人问他为何如此处理,他回答说“天下无人也”。张士诚弟弟张士信曾向他索画,倪瓒一口回绝,遭到张一顿毒打,倪瓒“绝口不言”。后有人问及:“君被士信窘辱,而一言不发,何也?”他的回答是:“一说便俗。”他所交往的也都是“江海不羁之士”。他的著名山水画有《江岸望山图》《渔庄秋霁图》等,多取景于太湖山色,意境疏简。
王蒙自号“黄鹤山樵”,他是赵孟頫的外孙,自有深厚的家学渊源。时人评其画作《泉石闲斋图》道:“无心在玄化,泊然齐始终。”(郁逢庆纂辑《郁氏续书画题跋记》卷五)他的代表作有《夏山高隐图》《花溪渔隐图》《青卞隐居图》等,这些画作多表达一种隐居的生活,构图丰富而又富有层次感,色彩对比强烈而又意境幽远。
“元四家”如闲云野鹤般,悠游山水之间。作为当时山水画的主流,他们的画作大多体现出一种追求山林隐逸的乐趣,表达的是一种平淡、天真。以“元四家”为代表的元代文人画群体,塑造了此后几百年文人画的传统。
著名艺术史家高居翰在其《隔江山色》一书中说:“这个时代(指元代)在文化上有好几个艺术领域却生气蓬勃,特别是戏曲、书法和绘画。其中尤以绘画为然,画史上正在酝酿一场空前的革命。”所谓绘画革命,指的就是文人画的成熟与完善。它既是对宋代院体画的一种变革,同时也预告了明清(尤其是清代)大写意画新时代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