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二字如何书
南歌子
欧阳修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汴京城,清风和煦,落英如雪,又是金榜题名时,士子们争看皇榜,仔细地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棠梨树下,一位青衫书生静静伫立,胸有成竹,并不急于知晓结果。直到所有人散去,他才缓步走过去,在“第二甲赐进士及第”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第十四名,欧阳修。
正所谓:“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自唐代开始,便有“榜下择婿”之风,官宦之家通常择及第的士子为婿。到了宋代,朝中高官更愿在新科进士中选婿,他们不问年龄,不问出身,不问人品,只求结为秦晋之好,日后两个家族能同进同退。宋代朱彧所作的《萍洲可谈》中记载:“本朝贵人家选婿,于科场年,择过省士人,不问阴阳吉凶及其家世,谓之‘榜下捉婿’。”
欧阳修只在这里站了片刻,便有人走过来,含笑道:“恭贺公子!不知公子可有娶妻,吾有一女,花容月貌,不知可能成就姻缘。”
他礼貌地拒绝道:“先生错爱,吾已有心悦之人。”
那人连叹三声“可惜”,目送着欧阳修的背影远去,如此青年才俊,不知是谁家的东床快婿。
胥府,丫鬟疾步穿过回廊,来到小姐的闺房,笑逐颜开地道:“姑娘,大喜!欧阳公子位列二甲进士。”
胥家千金缓缓放下书卷,毕竟是沉稳的大家闺秀,即便心中欢喜,也不可太过张扬。更何况,对于此事,她心里尚有疑惑。
她轻叹:“以他之才,不该仅位列二甲。”
丫鬟答道:“听闻公子锋芒过露,众考官欲挫其锐气,才只给了二甲进士,皆为促其成才。”
“原来如此。”女子眼中满是笑意,不枉公子寒窗苦读多年,总算得偿所愿。
他们二人的故事,还要从几年前说起。
欧阳修曾两次参加科举,皆榜上无名,落魄之时,拿着往日的诗作,叩响了胥府的朱门。
暖风拂杨柳,枝上花露浓,只见秋千上坐着一位姑娘,手握团扇,慵懒地轻摇。许是听见了脚步声,姑娘立刻害羞地藏到树后,举起扇子遮住脸颊,又忍不住心中的好奇,用余光偷偷打量着来客。
这是欧阳修初见胥氏,只觉她天真烂漫,憨态可掬。
那日,他有两件幸事:第一是遇见了胥家千金,第二是得到了胥偃的赏识。胥偃将他召置门下,指点其文。后来,欧阳修又跟随胥偃前往汴京,由胥偃保举,就试于开封府国子监,偶遇困惑之处,便会前往胥府求教。
每逢欧阳修来访,胥家姑娘便会精心梳妆,或是远远地瞧上一眼,或是佯装偶遇,问句“安好”。年少私语,字字总关情;闺中提笔,句句总相思。
日子久了,二人便生出了情愫。只是,欧阳修尚无官职,前途未卜,不敢轻易许下承诺,生怕误了官宦千金的终身。
直到金榜题名,他才依着三书六礼,郑重提出求娶胥家姑娘。
胥偃当即应下婚事,也算承了大宋“榜下择婿”的风俗。
棠梨花洁白如昨,一对新人缓缓行过,风吹花落,笙歌悠扬,一拜天地,白首不相离。
今生于万千人中遇见你,不早,不迟,恰好遇见的那个人是你。
婚后的某日清晨,她对镜梳妆,十指勾起青丝,将头发盘成高高的凤髻,再用金丝带一圈圈缠绕,最后拿起龙纹玉梳,将碎发慢慢整理到耳后。
她又拿起螺子黛,小心翼翼地画着远山眉,妆罢,走到窗下,轻轻挽着夫君的手,问道:“官人瞧我的眉色深浅如何?”
他点头称好,自己的妻子,怎么看都好。
她的纤手摆弄着狼毫笔,依偎在他的身旁,很长时间后才起身试着描画刺绣的花样,白白耽搁了绣花的时光。耽搁便耽搁了,她提着笔,走到夫君面前,问道:“请教官人,‘鸳鸯’二字如何写?”
胥氏自然会写“鸳鸯”二字,只是因为夫君擅书,便想让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地亲自教自己书写。
他将这情形写进词中,作《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道不尽的甜蜜,诉不完的恩爱,世人羡慕也好,评判也罢,他们且书且乐。那一刻,他们天真地以为只要相爱,便可一生一世。
只是,命运何其残忍,婚后两年,胥氏便香消玉殒,有生之年,未见白头。
平生十六年,她未曾踏出过深深庭院,未曾上元游长街,未曾执笔书山水,未曾醉步赏人间,回首终是遗憾。唯一幸事,便是遇见了欧阳修。那少年虽未稳重,却容易让人情陷其中。他的眼中闪烁着光,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光,好似黑夜中的星辰,照亮了她乏味的人生。
离世前,她既希望他遗忘自己,又希望他思念自己。遗忘,便不会心痛;思念,便不会断情。她尚有许多话想告诉他,却没有说出口。因为,她清楚世间之事万变,他总会遇到新人,至于旧人,将随着岁月而消失,或许偶尔会想起,却成不了永远。
女子,还是该认清现实。她孤独地合上双眼,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有人垂泪惋惜:可怜红颜薄命。
有人心中盘算:何人是续弦?
次年,欧阳修娶了薛氏为妻。
这一日,竟来得这么快。
大婚之日,棠梨花依旧洁白,又是一对新人缓缓行过,风吹花落,掀起多少旧时记忆。恍然间,似乎回到了从前……
可叹,并非从前,他身旁站着的是薛氏。
不知是遗忘,还是断情,他再未提起过胥氏,甚至词中也未有悼念之语。
那时的情,究竟是真是假?人世匆匆,到底值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