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今夕何时长相伴

水调歌头

苏轼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中秋,皓月当空,苏轼缓缓举起酒盏,对月不语。赏月时,总会勾起无限怀念,他所念之人在千里之外,此时,或许同他一般,正举杯望月,饮下一杯杯浊酒……

夜已尽,情未断。苏轼铺开宣纸,提笔缓缓写下四字:水调歌头。

词前小序清清楚楚交代了写词的过程:“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欢饮,是为了解忧;大醉,是为了遣兴;作词,是为了子由。

苏辙,字子由,苏轼的胞弟。数年前,新任宰相王安石变法,苏轼上书反对,谈新法弊病,惹怒了变法者王安石。朝局混乱,明争暗斗,早已不是当年的清明之象。苏轼已无可留恋,他自求出京任职,不愿踏足这片纷争之地。苏轼离开汴京后,先是任杭州通判,后又调往密州任知州,辗转多地为官,与胞弟苏辙已然分离了六年。六年间,他多次请求调任离苏辙较近的地方为官,却未能如愿。

丙辰中秋,乃阖家团圆之夜,却有手足两地分离,相见甚难。此词第一句便是向天发问。词人举杯问青天:“明月几时有?”

这是多少代人的疑惑,明月的起源到底是什么?何时出现,何时圆缺?李白也曾把酒问月,有诗曰:“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李白的问止于此,而苏轼的问却没有断,他接着问:“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不知道天上的宫阙,如今是何年何月。倘若人间是中秋,那天宫必定也是花好月圆。苏轼想要乘着清风而去,又怕仙界亭台、月中楼阁,自己经不住高处的寒意。

“高处不胜寒”,本就是一种矛盾的心情,人们追求逍遥自在的天宫生活,又不愿承受高处的寒冷。《明皇杂录》中曾有典故:八月十五夜,叶静能邀明皇游月宫。临行,叶静能叫他着皮衣。到月宫,他果然冷得难以支持。故后人提到月宫,既向往月的皎洁,又畏惧月的清寒。乘风归去,何其难!倒不如留在满是烟火的人间,至少,有爱人相伴。

他道:“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可见,他还是眷恋着人间,愿在月光之下起舞,与自己的身影相和。天上宫阙万般好,终不如人间四月天。也许,这人间已经千疮百孔,可他依旧热爱,正如朝堂已不是昔日的朝堂,可他还是继续为官,不逃避,不放弃。

相信,总有一日,一切都会好起来……

那一日,何时会来?

苏轼望着明月,此时,月儿已经转过朱红色的阁楼,嵌进雕花的窗里,照着自己这个未眠之人。这一夜,因为思念,注定无眠。他忍不住埋怨明月:“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本不该有遗憾,可为什么明月偏偏要在他与亲人分别时才圆?他终是有恨,却不是恨明月,而是恨那些让他无法与胞弟团圆的人。今时今日,他身处异乡,当真是明月的错?明月何错之有?错的都是人。

他也知明月无错,便写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人生有悲欢离合,明月有阴晴圆缺,世间之事本就难以两全。既然无法两全,又何必强求,生老病死,聚散离合,皆不是你我能够左右。

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道尽了多少人的思念。若此刻无法团圆,那么,只愿人人平安长乐,哪怕相隔千里,也能共赏明月。这世间,人们为生活而奔波,天各一方,不得团圆,若能共赏明月,共望星辰,也算有片刻温暖。

远方的亲人,是否同在赏月?若是,那也算共度中秋了。

这首《水调歌头》作于宋神宗熙宁九年,一年后,苏轼赴徐州任职,苏辙与之相伴而行。到达徐州后,苏辙停留百余日,只为与兄长相聚一段时光。那些日子,二人饮酒赋诗,泛舟游湖,所见皆是美景,所感皆是欢喜。

只是,终有分离之时。苏辙将赴南都任职,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会相见。

月光散落在人间,苏辙望向月光,静静地想着:至少,过了中秋再走。

又逢中秋佳节,二人共赏月光,苏辙不禁想起兄长的那首《水调歌头》,万般感慨涌于心头,于是,作《水调歌头·徐州中秋》回赠其兄:

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岂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载凉州。鼓吹助清赏,鸿雁起汀洲。

坐中客,翠羽帔,紫绮裘。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

“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七年,仿佛是一瞬间,又仿佛是沧海桑田,不知不觉间,竟分别如此之久。只可惜,相聚的时光终是短暂,今夜还在举杯欢饮,明日便要孤帆远行。成年人的世界总是充满无奈,看似有许多选择,实则能走的道路不过几条而已。苏辙不可能永远留在徐州,不久之后,他就要踏上新的道路,不得归来,只能登上阁楼,遥遥相望。

苏辙的这首词,既写了久别重逢的喜悦,又写了即将离去的悲伤。词中提到“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王粲滞留荆州十二年,生逢乱世,怀才不遇,登楼远眺之后,写下《登楼赋》,抒发思乡之情。苏辙用“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结尾,可见对彼此前程的担忧。宦海浮沉,未来,他们会迎来什么?是希望,还是绝望?

变法之争,无尽无休,不是乱世,却几近乱世。他们虽远离汴京,却未能逃过是是非非,也许明日,便会祸从天降。唯愿,兄弟长情,患难与共,纵然刀斧加身,也能不离不弃。

那年的月,不曾忘记;那年的人,不曾辜负。

苏轼言:“我年二十无朋俦,当时四海一子由。”

苏辙言:“手足之爱,平生一人。”

一生相随,从未相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