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与君世世为兄弟

渔家傲·和门人祝寿苏辙

七十余年真一梦。朝来寿斝儿孙奉。忧患已空无复痛。心不动。此间自有千钧重。

早岁文章供世用。中年禅味疑天纵。石塔成时无一缝。谁与共?人间天上随他送。

这是一首祝寿词,也是苏辙回首一生的感慨。

那日是苏辙的寿辰,文人学子从千里之外归来,新知旧交欢聚一堂,他们斟满美酒,举杯共祝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福寿安康。老人双手捧起酒杯,并未饮下,而是将酒水缓缓洒到地上。

第一杯,先敬兄长。

他的星光,从来都只是那个人。

“七十余年真一梦”,词人七十年来的人生,恍若梦一场,人生匆匆,那些愤懑、惆怅、失意早已淹没在时间的长河里,他也曾挣扎于俗世之中,懵懂过,清醒过,矛盾过,只是,白发苍苍时,方知万事皆成空。

而今,他的寿辰,子孙后代奉酒,不忆前尘旧梦,只闻满堂欢笑。他沉浸于喜乐之中,从前的忧患已成空,再不会引人心痛。他老了,历经世间的风雨坎坷,一颗心早已如磐石般坚硬。休要提及往事,其中自有千钧沉重。

他早年入仕,文章为政为世,提出新法的利弊,然因观点与王安石不同,屡遭贬官。人到中年,落笔生禅,了然通透,似乎是苍天有意让他参透世间诸法。

“石塔成时无一缝”,源于兄长苏轼的一个梦。《东坡志林》里有“梦寐”一类,记了十一个梦,其中一梦为《记子由梦塔》:

昨夜梦与弟同自眉入京,行利州峡,路见二僧,其一僧须发皆深青,与同行。问其向去灾福,答云:“向去甚好,无灾。”问其京师所需,要好朱砂五六钱。又手擎一小卯塔,云:“中有舍利。”兄接得,卯塔自开,其中舍利粲然如花,兄与弟请吞之。僧遂分为三分,僧先吞,兄弟继吞之,各一两,细大不等,皆明莹而白,亦有飞迸空中者。僧言:“本欲起塔,却吃了!”弟云:“吾三人肩上各置一小塔便了。”兄言:“吾等三人,便是三所无缝塔。”僧笑,遂觉。觉后胸中噎噎然,微似含物。

当年梦寐的人已不在人世,空剩梦中人,谁与共?逝者游于天上人间,独留生者客居凡尘。七十余年,人生处处皆是那人的身影……

少时一同求学,朝夕相伴;入仕后,聚少离多,每每相见,总要彻夜长谈。于他而言,苏轼亦师亦友亦兄。

苏轼因“乌台诗案”下狱,苏辙为兄辩白,作《为兄轼下狱上书》:

臣闻困急而呼天,疾痛而呼父母者,人之至情也。臣虽草芥之微,而有危迫之恳,惟天地父母哀而怜之!

臣早失怙恃,惟兄轼一人,相须为命。今者窃闻其得罪逮捕赴狱,举家惊号,忧在不测。臣窃思念,轼居家在官,无大过恶。惟是赋性愚直,好谈古今得失,前后上章论事,其言不一。陛下圣德广大,不加谴责。轼狂狷寡虑,窃恃天地包含之恩,不自抑畏。顷年,通判杭州及知密州日,每遇物托兴,作为歌诗,语或轻发。向者曾经臣寮缴进,陛下置而不问。轼感荷恩贷,自此深自悔咎,不敢复有所为,但其旧诗,已自传播。臣诚哀轼愚于自信,不知文字轻易,迹涉不逊,虽改过自新,而已陷于刑辟,不可救止。

轼之将就逮也,使谓臣曰:“轼早衰多病,必死于牢狱。死固分也,然所恨者,少抱有为之志,而遇不世出之主,虽龃龉于当年,终欲效尺寸于晚节。今遇此祸,虽欲改过自新,洗心以事明主,其道无由;况立朝最孤,左右亲近必无为言者,惟兄弟之亲,试求哀于陛下而已。”臣窃哀其志,不胜手足之情,故为冒死一言。

昔汉淳于公得罪,其女子缇萦,请没为官婢,以赎其父。汉文因之,遂罢肉刑。今臣蝼蚁之诚,虽万万不及缇萦,而陛下聪明仁圣,过于汉文远甚。臣欲乞纳在身官,以赎兄轼,非敢望末减其罪,但得免下狱死为幸。兄轼所犯,若显有文字,必不敢拒抗不承,以重得罪。若蒙陛下哀怜,赦其万死,使得出于牢狱,则死而复生,宜何以报!臣愿与兄轼,洗心改过,粉骨报效,惟陛下所使,死而后已。臣不胜孤危迫切,无所告诉,归诚陛下,惟宽其狂妄,特许所乞。臣无任祈天请命激切陨越之至!

一道奏章,诉尽数十年的手足之情,为救兄长,他不顾自己的仕途,不惜申请降低自己的官职,以赎兄长的罪责。明知希望渺小,也愿一试,将生死、前程置之度外,哪怕被牵连贬官,也无怨无悔。此后,二人被贬偏僻之地,相距甚远。

暮年之时,苏辙被贬为化州别驾、安置雷州处分;苏轼被贬为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兄弟二人相别于海滨,此番一别,竟成永别。

他听闻,兄长临终之前唯一的牵挂便是他。苏轼曾言:“万里生还,乃以后事相托也。惟吾子由,自再贬及归,不复一见而决,此痛难堪!”

自兄长过世,他便宛如苏轼的影子,处事波澜不惊,心如不动秋水。闲居颍昌十余年,苏辙闭门谢客,号颍滨遗老,从此不问俗世烦忧,不理会人情凉薄,时而割麦,时而酿酒,过着寻常百姓的生活,豁达、乐观、潇洒,他渐渐活成了兄长的样子。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