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奈何往事尽难留

眼儿媚

王雱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朱红色的府门紧闭,阳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洒下斑驳的光影。屋内,帏幔坠,玉炉香,一个瘦弱的男子静静地躺在地上,双眼黯淡无光,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这个人是王安石之子王雱,曾著书万言,睥睨一世。

今天,是他结发妻子改嫁的日子,他却只能将自己反锁在房中,不敢走出这扇门。

外界传言相府公子患了“心疾”,久病不愈,王安石怜惜儿媳庞氏,不忍误了庞氏一生,便为她择一门姻缘,将其风光改嫁。其实,王雱患的根本不是什么心疾,而是疯病,且时好时坏,不发病时与常人无异,发病时则狂躁不能自控,甚至会伤害到至亲之人。

何其可悲!发妻改嫁这日,他如此清醒,仿佛能听见锣鼓鞭炮声,仿佛能看见凤冠霞帔。他努力想忘记那些痛苦的记忆,却怎么也忘不了,反而越来越清晰。他孤独地蜷缩在角落,不敢去触碰那缕阳光,或许只有藏在黑暗中,他才会感到安心。

是他的错,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遥想往事,含泪写下《眼儿媚》。那日,杨柳在风中摇曳,细软轻柔,春意盎然,词人却觉“烟缕织成愁”,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无边的愁绪。海棠未落是愁,梨花先飘亦是愁,此时才知,春已过去一半,他错过了太多。

“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一段旧情,多久才能忘记?大概,需要一生一世。如今,往事已经不能重来,他只能在梦中,一次次追忆小楼中的故人。那故人便是他的发妻庞氏,他爱她入骨,又伤她至深。他路过庞氏曾住过的地方,忽觉物是人非,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是他们旧时的回忆。丁香浸着惆怅,豆蔻怀着忧伤,他叹道:“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他独自站在院中,暖阳之下,只觉冰凉彻骨,回忆袭来,尽是悲伤……

他叫王雱,王安石之子,别人口中的“天之骄子”。幼时,家中客人送来一只鹿和一只獐。客人问:“你可知哪只是獐,哪只是鹿?”他聪慧地回答:“獐的旁边是鹿,鹿的旁边是獐!”

后来,王安石托人卖金,那人按“铢”零卖,少于原来的“两”数,王安石心中气恼,王雱劝道:“铢铢而较之,至两必差!父亲又何必如此计较?”

常言道:虎父无犬子。这位少年在人前所展现的谈吐令人惊讶,人们总能在他的身上看到他父亲的影子。王雱听着那些赞美之辞长大,他越来越想活成父亲的样子。他崇敬父亲,曾给父亲画过一幅像,并题词:“列圣垂教,参差不齐。集厥大成,光于仲尼。”这句话的意思是,父亲是远超孔子的圣人,是他心中近乎完美的神。

王安石悉心教导王雱多年,王雱不负父亲的期望,熟读经史子集,颇有见解,未到加冠之年,便已著书万言,著有《论语解》《孟子注》《新经尚书》《新经诗义》《王元泽尔雅》等书,可谓前途无量。入朝为官后,他极力支持父亲变法,遇事不论对错,一心只想帮助父亲稳住朝中的地位。在一众年轻的臣子中,他是天才,却也是疯狂的天才。

一日,王安石与程颢谈论变法之事,言语间提到以韩琦为代表的守旧党,不禁蹙眉苦恼。王雱闻之,随意披了一件衣裳,也未梳洗,便散发赤脚走到厅堂,怒声道:“将韩琦、富弼等人拖出去砍头,新法便可施行!”

对待异己,王雱从不心慈手软。这让王安石为之一惊,他心中的王雱应是严律法、存仁善的,可如今的王雱,竟像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无视生命,阴狠毒辣。他只能狠狠地呵斥儿子:“你错了!”

程颢神情严肃地起身,指责道:“我与你父亲商讨朝中要事,你年纪尚轻,不得胡言乱语,立即退下!”

王雱愤愤不平地离去,从此以后,不顾父亲劝阻,树敌无数。官场险恶,王雱毕竟还是太年轻,又色厉内荏,哪能斗得过那些老谋深算的狐狸?没过多久,王雱便患了“心疾”,整日郁郁寡欢,而后又暴躁易怒,最终不得不居家休养。

名贵的药材并未治愈他的病,反而让他越来越压抑,病情日益加重,甚至出现了幻觉。他疑心妻子庞氏红杏出墙,从最初的争吵演变成动手,但即使这样,庞氏依旧不离不弃,她坚信王雱总有恢复正常的一日。

对一个人失望,仅是一瞬间的事情。庞氏生下一子,本是喜事,王雱却言“貌不类己”,千方百计想杀死孩子,一番折腾之后,那孩子虽不是王雱亲手所杀,却也是因他的举动而惊悸至死。孩子的夭折是压垮庞氏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抱着孩子的衣物,泪流干了,心疼碎了,也没有等来王雱的道歉。她知道,他彻底疯了。

庞氏搬去了偏僻的小楼,终日不言不语,以泪洗面,长此以往,只怕会变成另一个王雱。那小楼夜夜传来哭泣声,闻者心伤,王安石不忍悲剧继续下去,便提出和离,又为庞氏安排改嫁之事。

她终于还是选择了离开这座华丽的牢笼,用余生去治愈心中无法愈合的伤疤。

那日,望着她离去的身影,王雱只觉心如刀割,却不敢拦住她的脚步。她的未来已不属于他。罢了!如今的他还能奢望什么?他只能将自己困在屋中,远离外界的嘲笑声、议论声。

后来,听闻她改嫁的消息,他不禁想起她嫁给自己时的情形。红烛摇曳,女儿娇羞,他缓缓握住她的手,深情地道出那句古老的誓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无法兑现的誓言,无法原谅的从前,他们终究是回不去了。

熙宁九年,王雱得知父亲的旧日好友吕惠卿恩将仇报,挑拨是非,刻意打压,便决定走出那扇门,重返朝堂。一连数月,他暗中搜寻吕惠卿的罪证,指使人告发吕惠卿。谁料吕惠卿早有准备,手中握有王雱的把柄,反而诬陷王安石。

上天没有给王雱翻身的机会,他急火攻心,旧疾复发,没过多久,便因病而死,去世时年仅三十三岁。可悲的是,弥留之际,他也未曾见到庞氏。可怜,丁香枝头,豆蔻树梢,还寄存着他的相思。

不疯魔不成活,他这一生到底是为谁而活,竟活成这般可悲的模样!

斯文实有寄,天岂偶天才。

一日凤鸟去,千秋梁木摧。

烟留衰草恨,风造暮林哀。

岂谓登临处,飘然独往来。

这首《题雱祠堂》是王安石为祭奠爱子所作,诗中提到了“千秋梁木摧”,正是孔子之死的典故。孔子临终前七日,曾歌曰:“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此时,王安石提到“千秋梁木”,便是将王雱比作孔子。父子二人皆视对方若圣人,可见父子情深,彼此尊重。

王雱离世后,王安石也不再参与政事,在思念与惆怅中度过晚年。他也曾后悔,不该如此执着于变法,不该让王雱陷得太深,不该……

我们都曾“疯”过,为了某个人,为了某件事,不同的是,理智的人疯一时,偏执的人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