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朝朝暮暮不见君

鹊桥仙

秦观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秦观初遇边朝华时,她还是年仅十三岁的小姑娘。那是元祐二年,秦观任太学博士,从八品,一袭青衫,一把折扇,端端正正地坐在竹椅上,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一群女子。

那天,乌云密布,不一会儿,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打湿了女子们的衣衫,寒凉彻骨。

边朝华站在人群中,又瘦又小,面色苍白,枯草般的长发乱糟糟地垂下,遮住了倔强的双眼。她偷偷瞥了一眼秦观,只见他静坐在廊下,手中的折扇开开合合,若有所思。有的人生来就是骄子,即便雨水淹没了整座城,也无法打湿他的衣衫。命运如此不公,她生来就是奴婢,像货物一般任人挑选。

士人阶层买卖奴婢是常见之事,奴婢与牲口一样,卑微且廉价,可任意买卖、送人。为奴者,要么是罪人的妻女,要么是自愿卖身,若不是命不由己,谁愿意站在这里等待未知的命运?

很静,除了雨声,便是折扇开合之声。良久,秦观终于站起,指着一身雨水的边朝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想,若是能留在这位大人府上,往后的日子或许会好过些。于是,她巧妙地回答:“奴婢姓边,请大人赐名。”

婢女的名字大都是主子取的,若他赐了名,她便是他一辈子的婢女。

秦观淡淡一笑,似看穿了她的心思,只说了两个字:“朝华。”

“朝华之草,夕而零落;松柏之茂,隆寒不衰。”她应如清晨绽放的花朵,那么灿烂,那么夺目。从此以后,她的名字便叫边朝华。

秦观买下了她,让她与其他婢女一同服侍家中老母。忙碌时,她会一连几个时辰吃不上饭,饿着肚子扫落叶;闲暇时,她也会和同龄女孩玩玩闹闹,偶尔谈论几句家主的旧事。

他的故事很简单。

他叫秦观,字少游。

他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结发贤妻,名为徐文美,是富商长女。

他曾是一介白衣,少时拜访苏轼时,写诗道:“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后应苏轼之请,写下《黄楼赋》。苏轼称赞他有屈原、宋玉之才,又劝他参加科考,可惜屡试不第。苏轼写信劝勉,又向王安石力荐,王安石读其诗文后,称赞其诗“清新似鲍、谢”。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于元丰八年考中进士。

朝华听着秦观的各种故事,消磨着漫长的时光,不知不觉间,已过去六年,十九岁的朝华出落得亭亭玉立。这些年,秦观每日都会给母亲请安,在那里停留片刻,教朝华读书识字。所谓日久生情,先动情的往往是女子,她目光中的仰慕与爱意,他何尝感觉不到?只是,他碍于两人二十五岁的年龄之差,始终逃避着这段感情。老夫人怜惜朝华的一片痴情,便做主将朝华指给秦观为妾。

一个人的喜欢是无法隐藏的。那一日,他望着她恬静的睡容,整个世界都生出花来,才知,原来拥有她竟如此幸福。他缓缓道出一首诗:“天风吹月入栏干,乌鹊无声子夜阑。织女明星来枕上,了知身不在人间。”

倘若她是织女,那他便是牛郎,只羡鸳鸯不羡仙。

他想,这份爱该长长久久,却不知变故只在朝夕之间。宋哲宗亲政后,“新党”还朝,“旧党”贬谪,恩师苏轼被贬岭南,秦观自是一同遭贬。

秦观不忍家人受苦,便想孤身一人前往贬谪之地。临走前,他将朝华送回娘家,她不肯,他便写下《遣朝华》劝说她:“夜雾茫茫晓柝悲,玉人挥手断肠时。不须重向灯前泣,百岁终当一别离。”

他送她金银细软,让她寻个归宿,再嫁他人。离开他后,她会衣食无忧,自由自在,宜室宜家。只要离开他,她便会万般顺遂。他的爱是放手,是要她一世长安。

朝华回了娘家,却没有再嫁。她的心中满是他,又如何容得下旁人?

二十天后,她的父亲来告知:“不愿嫁,愿乞归。”

闻言,秦观的心还是软了,他带着她一同去了杭州。两人度过一段短暂的缱绻时光,她成了他困境之中唯一的依靠。此时,秦观已预感到自己好景不长,“新党”对他恨之入骨,岂能容他如此安稳?果然,不久之后,秦观又一次被贬,将远赴处州。

这次是处州,下次又是哪里?他不敢想象未来的路会是怎样,仿佛陷入沼泽,无法挣扎,只能越陷越深,直到死亡。他真的不能将她留在身边了,他们可以同甘,却绝不能共苦,若苦难来临,他会将她推开,独自面对。

秦观知她性子倔强,便借口要去修道,断了她的情愫。他道:“汝不去,吾不得修真矣。”

他又作《再遣朝华》一诗:“玉人前去却重来,此度分携更不回。肠断龟山离别处,夕阳孤塔自崔嵬。”

朝华信了,相信的一瞬间,心也随之破碎。离别时,任她哭得伤心欲绝,他只淡漠地望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如果这是结局,那他了无牵挂。

外放途中,人烟稀少,满是荒凉。他如此庆幸,所爱之人不在身边。这一路,所有辛酸、疲惫、屈辱,皆由他一人承受。

那夜,正逢七夕,他独在异乡,望着牛郎星和织女星,想起多年前写下的诗句:“织女明星来枕上,了知身不在人间。”他的织女已不在身旁,他的人生已是空荡荡。今夕何夕,良人何在?相思之时,他挥笔写下《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夜,如此宁静。此时,牛郎、织女应踏过星河鹊桥,执手互诉衷肠。“纤云弄巧”是写轻盈的云彩在夜空中变幻,“飞星传恨”是写闪亮的流星传递着爱侣的相思愁怨,“银汉迢迢暗度”指的是牛郎、织女七夕相会。迢迢银河,将相爱之人隔开,他们只能趁着七夕之夜悄悄相会。这对痴情人能在金风玉露之夜相逢,已抵得上人间无数次的相聚。

人世间情为贵,有些情侣日日相见,却不见得多么相爱,同床异梦、同枕离心,早已忘却情为何物,便也不会珍惜相会的时间。那对相离千里的情侣,彼此深爱,却无法厮守,一年一次的相逢便显得格外珍贵。

柔情如流水般绵延不绝,佳期如梦境般虚幻缥缈,只恨时间太短,相思太长,终有离别时。来时相会的鹊桥,已成了爱人的归路,分别时,不忍回望鹊桥路,只能道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两人的情感若是地久天长,至死不渝,又何必贪恋朝暮之欢?只要相爱,便胜过万般美好。牛郎、织女如此,他与朝华亦是如此,等到风雨之后,两人相见之时,便是长久的“朝朝暮暮”。

他想,只要慢慢等待,终有一日,能够雨过天晴。

所谓悲剧,所谓爱情,不仅只有爱和死,还有等待。

元符三年正月十二日,宋哲宗病逝,徽宗即位,贬谪之臣多被召回。秦观复命宣德郎,放还横州。行至藤州之时,出游光华亭,秦观口渴,等仆人取水,水至,人已含笑而卒。

那“朝朝暮暮”,他终是没有等来。

人生最后的时光,他也会想起朝华,此时,她应该已经嫁为人妇,相夫教子了。她那么聪慧、细心,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他本不该担心她,本不该担心……可是,为什么还是放不下?

逝去的人已经逝去,活着的人又该去往何处?

他不曾知道,那日朝华离去后,没有回家,没有嫁人,没有活成他期待的样子。她削发为尼,青灯之下,余生与古佛相伴,听经悟禅,却不能释然。

如果有来世,她希望还能遇见他。

即使她出身卑贱,即使她不通文墨,即使她孤单地站在人群中,他还是能一眼就望见她。

我听过最美的诗句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因为,我曾那般深情地爱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