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相思不负君
卜算子
李之仪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杨姝初见李之仪时,他正跌入人生的谷底,她轻轻弹奏的一曲,成了他余生的慰藉。
红颜白发之恋缓缓拉开序幕……
这段故事开始于北宋建中靖国元年,那一年,苏轼病逝于常州。李之仪曾是苏轼的幕僚,追随苏轼多年,相交甚厚。丧讯传来之时,李之仪悲痛万分,待到苏轼的灵柩运至颍昌,他扶柩痛哭,含泪写下:“从来忧患许追随,末路文词特见知。肯向虞兮悲盖世,空惭赐也可言诗。炎荒不死疑阴相,汉水相招本素期。月堕星沉岂人力,辉光他日看丰碑。”次年,李之仪的恩师范纯仁去世。此人乃是范仲淹次子,高风亮节,忠心耿直。李之仪为恩师作传记,得罪了宰相蔡京,被贬太平州。
故交与恩师相继离世,奸相当道,忠臣外放,此时,李之仪对朝廷已是心如死灰。在太平州,他遇到了闲居于此的黄庭坚,两人曾同为苏门中人,故友相见,百感交集。
宴席上,两人不禁回想起朝堂旧事,变法革新,“乌台诗案”,罢官流放,牵连者众。这些人皆有报国之心,治世之才,可惜,一场变故,所有的热情与希望都化为虚无,等待他们的是无尽的深渊。
伤感之时,一位才艺双绝的歌伎缓缓走来,原以为只是一场平淡无奇的歌舞,却不承想那位女子弹奏了一曲《履霜操》。
竟是《履霜操》!这首曲子对李之仪来说意义重大,恩师之父范仲淹一生只弹奏此曲,故人称“范履霜”。
《琴操》曰:“《履霜操》,尹吉甫之子伯奇所作也。伯奇无罪,为后母谗而见逐,乃集芰荷以为衣,采楟花以为食。晨朝履霜,自伤见放,于是援琴鼓之而作此操。曲终,投河而死。”
相传,周宣王时期,重臣尹吉甫的长子伯奇本无罪,因后母谗言,伯奇被父亲赶出家门。伯奇编芰荷为衣,采楟花为食,清晨履霜,自伤自己无罪,便写成了琴曲《履霜操》。曲终,伯奇投河而死。
这首曲子仿佛在诉说被贬之臣的苦楚,听曲人早已成为曲中人,多少恨,多少怨,终是意难平。
一曲奏罢,李之仪已是眼含泪水。
有人殷勤地介绍:“这位是太平州名妓杨姝。”
姝,字义是美好。《诗经》有云:“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他记下了这个名字。
那夜,李之仪提笔作词《清平乐·听杨姝琴》:
殷勤仙友,劝我千年酒。一曲《履霜》谁与奏,邂逅麻姑妙手。坐来休叹尘劳,相逢难似今朝。不待亲移玉指,自然痒处都消。
不久之后,黄庭坚调离太平州,李之仪更觉孤独,满腹苦恨,更与何人说?
李之仪在《与祝提举无党》中写道:“某到太平州四周年,第一年丧子妇,第二年病悴,涉春徂夏,劣然脱死。第三年亡妻,子女相继见舍。第四年初,则癣疮被体,已而寒疾为苦。”
四年的时间,他失去了发妻、儿子、女儿,已是一无所有,拖着一副病躯,终日活在绝望之中。太平州,成了他的伤心地,他时常在想,或许,哪一日自己也会撑不下去,在一个孤独的夜离开……
只是,天亮之后,他又真真切切地活着,继续感受着剜心之痛。
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他已不记得,只记得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他始终一人。
直到那日,杨姝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如璀璨星辰,照亮他的夜空。
她礼貌地行礼,随后,玉手轻抚琴弦,又是那熟悉的旋律,一曲《履霜操》,弹碎故人心。
回首前尘往事,仿佛在昨日。恩师悉心指点,故友举杯共饮,妻子执手相伴,儿女承欢膝下,若一切都未曾改变,该有多好……
一曲终了,他的幻想也随之消散。
只听杨姝轻声道:“吾愿常伴君左右。”
从此,他的身边多了一位红颜知己。
这年秋日,李之仪携杨姝来到江水旁,对着长江水,写下了这首千古流传的爱情词《卜算子》。
我住长江源头,君住长江之尾,日日思念君,却不见君,只能共饮着长江之水。这江水什么时候枯竭?这心中的苦恨什么时候停止?只愿你的心如我的心般至死不渝,便也不负我的这番相思情意。
这首词用语平常,却透着词人真挚的情感。世人无论经历如何,都可读懂其中深意,那句“定不负相思意”简简单单,却永恒不变。
一江之水虽阻断了两人的情缘,却没有改变两颗相爱的心,只要相思不移,便是地久天长。二人不顾世俗的流言蜚语,执意相伴,哪怕年龄相差甚多,哪怕身份相差太远,他们依旧坚定地成全自己的爱情。
这段感情何其艰难,从相遇到相思,好似跨越了沧海桑田。
相爱不易,相守亦是不易。
几年后,杨姝为李之仪产下一子,名为李尧光。正当夫妻二人沉浸在欢喜之中时,已有奸猾小人心生诡计。此人便是郭祥正,与李之仪曾有交游之谊,却心术不正,妒其才华。
政和三年,郭祥正暗中搜寻证据,指使他人诬告,一纸诉状将李之仪夫妇告上朝廷,状告之由就是李尧光并非李之仪所生,而是杨姝与当地一名男子所生,李之仪借他人之子,欲图继承恩荫。杨姝本是官妓,出身不清不白,又小李之仪数十岁,李之仪老来得子,令人生疑。
朝堂之上,众人皆知宰相蔡京厌恶李之仪,均冷眼旁观,审案的官员一见诉状,不分青红皂白,便判李之仪重罪。
最终,李之仪被削官为民,杨姝被施以杖刑。最痛苦的是父子生离,朝廷令李尧光必须跟随母亲杨姝生活,李之仪不得与之相见。
这对李之仪来说是致命的伤害,他失去了人世间的依靠,又一次饱受离散之苦,真应了词中那句“日日思君不见君”,只是,君心可还似我心?
一处偏僻的庭院内,杨姝捧着一本书,一句句读着:“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那年幼的孩子也一句句学着,甚是乖巧。
她的心从未改变。
政和六年,李之仪的外甥林彦政和门人吴可思为其申冤,方还了李之仪清白。
此时,李之仪已是暮年,留给这对痴情人的时间已然不多,他们只能珍惜相聚的每分每秒,不负光阴,不负彼此。
哪怕有一日,他白发苍苍、步履蹒跚,她还是会陪在他身旁,为他束发,扶他走路,伴他终老。
不求共白头,只愿与君常伴,年年岁岁便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