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复挑灯夜补衣
鹧鸪天
贺铸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这是一首悼亡词，悼念亡妻。
历史上总有一些女子无法留下姓名，但千年之后，我们依旧能通过诗句读到她们那时的美好，方知爱若深情，可超越生死。
贺铸，长着最丑的面容，写着最美的情诗。他是宋太祖贺皇后族孙，出身高贵，博闻强记，为人豪爽，唯一的缺点就是面色青黑如铁，人称“贺鬼头”。他喜欢议论朝廷大事，批评指责，丝毫不留情面。即便是权贵，若稍有不足之处，他也会当面责骂。他敢说敢做，无所畏惧，哪怕是达官贵人邀他入府做客，他若不愿，也会拒绝。这样的人往往朋友甚少，但若与人结交，必是一生知己。
“鲜衣怒马少年时”，他如侠客般逍遥自在，作曲填词，无所不能，尝言：“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命不暇。”
如此恃才傲物的“少侠”，令多少人不敢亲近，他以为永远不会遇到那个让他臣服的人。
直到遇见了赵氏。她是宗室之女，知书达理，端庄优雅。一个是任性的“少侠”，一个是乖巧的闺秀，那是他第一次感到自卑，总忧心自己配不上这个女子。
众所周知，爱贺铸的人，爱极了他；恨贺铸的人，也恨透了他。那女子的家人如何看待他？能否接受他？同为贵族，也有高低之分，贺氏早已不如从前兴盛，求亲之路想必定是艰难万分。
几经周折，不负痴情，他终是三书六礼娶回了佳人。凤冠霞帔，十里红妆，鸳鸯共白头。婚后，二人相濡以沫，举案齐眉，闲暇之时，她会坐在廊下，静静地读他的诗文。
赵氏虽深居闺中，却也知晓朝中局势，贺铸为人耿直，并不适合暗潮汹涌的朝堂，他们的未来，只怕会很艰辛……
酷暑时节，烈日炎炎，贺铸瞧见赵氏已开始穿针引线，缝补冬衣，笑问：“冬日尚早，为何如此着急？”
赵氏柔声回答：“相传，古时候有个女子，将要出嫁之时，家人才想起来医治女儿脖子上的肿疮。若是等到寒冬才想起缝补，岂不是与古人一样愚笨？”
粗心大意的男子怎知生活如此复杂？柴米油盐皆是学问，是生活的学问，亦是处世的学问。若贺铸做官如赵氏持家一般周全细致，便也不会处处碰壁，抑郁不得志。
贺铸将这一问一答写成了一首《问内》：
庚伏压蒸暑，细君弄咸缕。
乌绨百结裘，茹茧加弥补。
劳问汝何为，经营特先期。
妇工乃我职，一日安敢堕。
尝闻古俚语，君子毋见嗤。
瘿女将有行，始求然艾医。
须衣待僵冻，何异斯人痴。
蕉葛此时好，冰霜非所宜。
一针一线皆是妻子的关爱，她总会默默地打理生活，在不知不觉间，家变得越发温馨。而他，本想争取更好的生活，奈何才华不为世用，以至于寸步难行。
贺铸少年时雄心壮志，怀有建功立业之心，只可惜，虽任武职，却位低事繁，后又在阴差阳错之下，改为文职，与少年志向相违。人到中年，依旧改不了少年时候的冲动，尚气使酒，郁郁不得志，最终，沦为下僚，官职卑微，空有贵族的头衔，却无贵族的荣耀。
人生潦倒之时，幸有赵氏不离不弃，无论仕途如何，始终守在他的身边。她曾是宗室贵女，金枝玉叶，而今为了他，暑日补寒衣，“洗手作羹汤”。贺铸外出任职，赵氏便一路跟随，拮据度日。若朝堂已经没有希望，至少家庭可以给予温暖，执子之手，无怨无悔。
可惜，安稳的日子并未长久。二人闲居苏州之时，赵氏忽染重疾，这病来得凶猛，郎中束手无策，汤药一碗碗饮下，人却日渐消瘦，终是香消玉殒，将贺铸一人留在人世间。
江南风景如画，他在那里享受过最闲适的时光，也经历过最悲痛的离别。那个知他、懂他、惜他的人不在了，他的人生还有什么值得留恋？从此之后，他与酒为伴，麻痹肉体与灵魂，虚度年华，日月蹉跎。
多年之后，贺铸重过苏州城，回想起曾经的点点滴滴，含泪写下这首《鹧鸪天》，因词中有“梧桐半死清霜后”之句，又名“半死桐”。
首句“重过阊门万事非”中的“阊门”是指苏州城门。马车缓缓走过阊门，词人再次踏上苏州这片土地，只觉得物是人非，万事万物皆不是从前的模样。苏州城分外沧桑，词人也无昔年风光，往事不堪回首，望着熟悉的城门，忍不住发问：“与我同来之人，为何不能同归？”
这一问，问得悲痛又无奈。当年，夫妻二人一同来到苏州，已做好远离喧嚣的打算，谁知他们躲过了明枪暗箭，却没有躲过命运的捉弄。他失去的何止一个妻子，那是他前半生的爱及后半生的情。古老的庭院内，清霜之后的梧桐已是半死，池中鸳鸯也形单影只，词人更觉孤独与凄冷。
原野上，绿草悠悠，沾着的露珠须臾之间便消失不见。人生似晨露，竟如此短暂。他流连于旧时同栖的居室，那里有他们生活的痕迹；他又徘徊在垄上的坟前，那里有妻子归来的魂魄。
他独自躺在空床上，听着窗外的潇潇风雨声，又想起妻子挑灯补衣的一幕，不禁黯然神伤。往后的日子，谁还能为他补衣？怕是再也没有了。
这一生，他再也寻不到赵氏那般温柔的人。
后来，他留在了苏州，因那里是离亡妻最近的地方。
一个梅雨时节，晚年的贺铸遇见了一位姑娘，她步履轻盈地走过他的身旁，他目送着她离去，不知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只记得，她的一颦一笑像极了那个人，勾起了他尘封已久的回忆。
许是相思太深，他写成了这首《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首词一经问世，便赢得无数文人雅士称赞，因结尾一句“梅子黄时雨”，贺铸得了一个“贺梅子”的雅号。黄庭坚见此词，甚为喜爱，便作《寄贺方回》，诗中言：“解作江南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
世人羡其才名，却不知满纸相思言，皆为词人辛酸泪。
爱一个人会持续多久？
那将是地老天荒，直到彼此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