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一）
不能在阳光下呈现的心理，最后就会躲入阴影中，但它不会消失，而是会以我们不能控制的破坏性的方式出现。
——荣格
1
一瞬间，你被冰冷刺骨的海水淹没，大量的水涌入你的呼吸道和肺部。窒息的痛苦让你几乎不能承受，喉头痉挛，眼球突出，体内的一切脏器都在叫嚣，在经历了漫长的绝望后，你终于死了。然而几分钟后，你却复活了，迎接你的，是新一轮海水灌鼻的窒息之苦……就这样，在幽深黑暗的海底，你经历着一遍遍溺亡，一遍遍复活，无尽头的循环，生不如死。
2
一张普通的A4纸上，涂鸦了一幅诡异的画。
画上的小男孩儿五岁左右，手脚被铁链死死困住，眼睛瞪大，嘴巴张开，似乎在呼救。此外，更令人费解的是，男孩儿的头上画了一只异常凶猛的巨大甲虫，脚下模模糊糊地勾勒了一个“8”，画面十分瘆人。
秦幕对着这幅画已经整整一个小时了，他表情专注，桃花眼微微眯着，食指轻轻地敲打着桌面，始终没有结论。
我帮他倒了一杯咖啡，然后凑过去看着这幅画，也觉得棘手得很。画这幅画的患者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叫尚晓暧，抑郁失语症，发病到现在已经半个多月没说过话了。上次是她爸爸带她过来面诊的，秦幕给她进行了催眠，可是催眠后她的反应太剧烈了，只能叫停。最后，她画了这幅有些瘆人的画。可以说，关于她的治疗并不顺利。
我们分析了她的家庭环境，她有个弟弟，已经十二岁了。附近的邻居和来往的亲戚里也没有画中这么小的男孩儿，那她画的是谁呢？
我看了一眼秦幕，揶揄道：“秦医生也有解决不了的麻烦呀！患者下午就到了，在充分了解病因前，要不要帮你推迟呀，或者你先开点儿治标不治本的药……”我边说边转身，不小心碰到了桌子上的笔，笔掉在地上。秦幕没理我，弯腰去捡，突然他抬起头愣了一下，几秒钟后站起身看着我，狡黠地笑道：“记住，秦医生从不随便开药，还有，在我这儿，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
我有点儿诧异，这就想明白了？
下午一点，女孩儿准时和父亲过来了，她依旧眼神闪躲，整个人怯怯的。我刚带她到诊疗室坐下，秦幕便借机凑到我耳边说：“去观察她父亲，二十分钟后再进来。”
我心下了然，关上门退了出来，来到外厅的前台，边整理资料边观察着对面沙发上的中年男人。他大概五十几岁，微胖，衣冠笔挺，皮鞋打理得也很干净，戴着黑边眼镜，手表是国产品牌，几年前的款式，但也不便宜，浑身上下都透着低调的体面。他微微皱着眉头，表情有些焦急，我帮他倒水时，他会礼貌地跟我道谢。
二十分钟后，我回到诊疗室，和秦幕耳语了几句，便退到旁边的桌前准备记录工作。
不知道秦幕和女孩儿说了什么，此时的女孩儿，已经从最初的神情呆滞，到现在有了一些反应……她两只手搓着衣角，脚尖紧紧地并在一起，头快要埋进胸口了，舒服宽大的沙发，却让她如坐针毡。她时不时往我们这边瞥，我知道她有些犹豫了。
精致的弧形鱼缸，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透明的光，一尾金鱼在优哉游哉地晃荡着，完全没察觉秦幕想要做什么野蛮的举动。
秦幕优雅地抚摸着鱼缸，问女孩儿：“晓暧，这鱼缸好看吗？”女孩儿没回答，只是更加紧张地张望着……
突然，他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一只鸟……他轻握着小鸟的身体在水面上晃荡着，小鸟吓得极力挣扎起来，叫声越来越大……女孩儿的眼神不再躲闪，视线开始聚焦，双手握紧了拳头，表情有些惊恐，也有些愤怒，她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秦幕并不看她，修长的手指依旧没有放开鸟的身体，他表情冷漠，云淡风轻地缓缓开口：“你看这只鸟，羽毛都在颤抖，它明明那么害怕，可是连开口啄我的勇气都没有，很可笑，对不对？……如果是你，你会反抗吗？……”说完，鸟便被浸入水中，翅膀不停地在扑腾，很快就没了力气。女孩儿惊呆了，眼泪默默地流出来，她张开嘴巴想发声，可是失败了……
接着秦幕把惊魂未定的鸟提了起来，望着它，淡漠地说道：“这点儿求生欲可不行啊。”随后又准备把鸟放进水里……这时，女孩儿的情绪终于崩溃了，那双原本木然胆怯的双眼突然涌现出无数情绪，热泪盈眶，接着她用沙哑的声音喊道：“救它……救救它……”
听到女孩儿说话的一瞬间，我看到秦幕暗暗松了一口气，我知道他赌赢了。
秦幕将鸟捞了出来，用毛巾轻轻包裹起来，放在阳光下暖着……几分钟后，他走近女孩儿，目光坚定地说：“我能救它，也能救你！”
回应他的是女孩儿的恸哭流涕……
“画上的小男孩儿，不是你的弟弟，也不是你的玩伴，而是童年时的你自己。如果我没猜错，你是被当作男孩子养大的，头发被迫剪短，穿深色的衣裤，没有漂亮的裙子……‘你’嘴角旁有气泡，说明‘你’在水里，可我问过你的父母，你并没有溺水的经历。我的理解是水代表压力，它们从四面八方涌向你，你发不了声，还有手脚上的锁链，这些代表你被困住了，且无能为力……还有‘你’的眼神惊恐，嘴巴张开，似乎在求生，其实是在求死，但求死又做不到，因为‘你’头上那只样子有些奇怪的甲虫，其实是圣甲虫，在埃及文化里代表的是永生不灭。
“我一直不明白那个‘8’代表的是什么意思，直到后来我无意中从侧面看，发现这个‘8’的起笔并不在上端，而是在中间的位置，所以，这根本不是‘8’，而是一个无限符号‘∞’，这幅画其实应该横着看……‘你’在深水里，死即复生，无限轮回，说明了什么？说明‘你’一直身处无间地狱，感受着循环的死亡过程，时间停在了那一刻。我不明白你到底经历了什么，让你有这样恐怖的体验，但如果你愿意，我能帮你。”
……
女孩儿经过漫长的痛哭，终于停了下来，她一字一顿地说：“你要怎么帮？我从出生开始，就是一个错误的存在，你能怎么帮？”
秦幕：“通常年纪小一些的患者都是由母亲陪同前来的，但是你来了两次都是父亲陪同的，我想你们母女之间的关系应该不算融洽，现在想来恐怕是淡薄多一些。还有你的父亲，我让助理去观察过，二十分钟内，他看了三次表，但是一次都没有看诊疗室的门，说明和你的情况相比，他更关心自己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如果我说得太直白了，那么不好意思，我想你可能听了太多安慰的话，事实证明，它们并不比实话有用……同时，你的整幅画人物占比很小，胳膊很细，手指轮廓不明显，说明你的内在力量不足，没有自信。另外人物的肩膀也是倾斜的，代表你的内心比较封闭，整个人比较悲观。以上种种局面的形成，与生活环境脱不了关系，如果你愿意说出来，我会帮助你说服你的父母，或许你可以重新选择一种更适合你的生活方式。”
女孩儿瘦小的身躯瑟缩地坐在那里，眼神充满了惶恐与疑问。她注视着秦幕，想在这个陌生的医生身上寻找足以抵抗自己这十五年不公命运的支点……良久，她终于努力地张开似乎被冰封住的嘴唇：“大家都叫我晓暧，‘暧’听起来像‘爱’，多可笑，我的人生和这个字半点儿关系都没有。听奶奶说我妈在怀我的时候，得知是个女孩儿，就整天唉声叹气的，所以，才有这个‘暧’字……讽刺吧？
“我从小便被藏在农村的奶奶家，因为那时不能生二胎，为了生儿子，他们对外宣称我夭折了。奶奶也非常重男轻女，时常抱怨妈妈生了个赔钱货，自己不养扔给她……我小时候的日子并不好过，穿的是亲戚家男孩子的旧衣服，他们说这样家里的下一胎就能是男孩儿；吃得最多的是白米饭拌酱油，因为奶奶说爸爸妈妈没有给她我的生活费……当然，米饭也不能白吃，要干很多活儿，比如帮她倒尿桶，帮她哄叔叔家的儿子，择菜洗菜，抱柴火……冬天的水真冷啊，柴火也很重……叔叔家的儿子比我大两岁，每天都要喝牛奶，有时候他喝完了还想喝，就告诉大人我偷喝了他的牛奶，然后我就会挨揍，奶奶会抡起扫把一下下打在我的肚子上、腿上，而他会得到一瓶新的牛奶……后来，有一次我实在不想忍了，便和他吵了起来，在他的叫骂中我得知，我生下来时，长辈们一致同意把我扔进井里，等我妈养好身体再生个儿子，后来我爸没忍心，留了我一条命，放在奶奶身边。往后的很多年，我做梦都是在很深很冷的水底……这是一个漫长的梦，直到现在我都没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