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二）
秦幕：“你是什么时候回到父母身边的？”
女孩儿：“我……我六岁那年回到他们身边，那时弟弟已经三岁了，政策也宽松了一些……他们换了新房子，两室一厅，主卧他们住，次卧是弟弟的房间，我爸在阳台给我支了一张床。本来我想睡沙发的，但是我妈说沙发是给客人坐的，总睡人会塌……家里有个放零食的柜子，是上锁的，每次妈妈打开给弟弟拿零食，都会把我支开……小学一年级的暑假，他们想去旅游，便把我送回奶奶家，后来我听弟弟奶声奶气地说，我走那天，爸妈带他去吃了肯德基，那是我盼望过无数次的地方……当时特别后悔没有晚一天走，后来想想，就算晚一天走我也不会吃上的。我就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长大的，其实父母没有打我，没有骂我，他们只是把我当成一个陌生人，他们只是不爱我……后来，我爸时不时地就会说我有多费钱，我给这个家庭造成了多大的压力。有一次我忍不住了，对他吼道：‘是大米又涨价了，还是亲戚家给我的旧衣服要收费了，耽误给你儿子买玩具了是不是？！’那是我第一次那么大声地在这个家里说话，我爸愣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那一巴掌打得真狠啊，我的两颗牙都被打得松动了，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谩骂。也是从那时起，我第一次感觉有点儿不对，当时我的嘴角已经流血了，脸肿了半个月才消，可以说很严重了，可是我居然没感觉到疼，反而对这种感觉产生了一种渴望。从那之后我便开始自残，用小刀在胳膊里侧划出深深浅浅的口子，看着冒出的血珠，隐约觉得舒服……还有，从那次以后我就时常觉得特别疲惫，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后来索性就不说了……如果今天没有坐在这里，我想我已经快忘了怎么说话。”
秦幕：“在缺爱的家庭环境下长大的孩子，自残是比较常见的，因为身体来自父母，所以伤害自己是潜意识中对父母报复的一种方式。然而，你的动机还夹杂了对疼痛的渴望，这已经是抑郁症的征兆了。其实很多孩子像你一样在痛苦中成长，但是心理创伤会随着时间治愈，你的症结之所以明显，是因为你还渴望爱。
“我喜欢森田疗法，我们没有必要回避或者彻底放下什么，很多时候，残缺也是人生的一部分，人没有必要和过去和解。所以，你没有必要选择原谅他们，或者强迫他们接纳你、爱你，不是所有问题都需要解决的，就像不能因为童年少喝了一口奶，成年之后就要拼命补上一样，爱也是如此。那些失散多年抱头痛哭的画面都只存在于影视剧里，很多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我希望你能跳出自己的角色，以另一个视角看待自己，试着想想：原来没有父母的爱是这样一种体验啊。
“其实，父母缘分也分深浅的，他们不爱你就像你暗恋的男孩儿不爱你一样，很正常，这并不是你的错。有的父母即使自知年轻时对孩子冷漠无情，年长时宁愿溺爱孙子，也不愿弥补从前伤害过的孩子，为什么？因为谁都想从头开始，因为过去太沉重，愧疚太沉重。
“这么多年积累的伤害不是轻易能抹平的，如果你愿意相信我，从下次开始我给你做催眠，带你从水底走出来，摆脱这个噩梦。”
女孩儿压抑在心底十几年的情绪一下子释放了出来，她号啕大哭，过往那些坏的和更坏的，仿佛被冲刷一新……许久之后，她终于平静下来，艰难地说道：“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啊，周围的亲戚朋友都在说我任性，说我不懂事……作为姐姐不知道迁就弟弟，不知道感恩父母，弄得家里不安宁，最后还要休学……他们让我觉得，我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小丑……丑陋、无聊、多余……”
秦幕端起桌子上的水杯，摇晃了一下，语气温柔地说道：“你看这杯水，其实并不沉，但如果我一直举着它，半个小时后我的胳膊会酸，一个小时后我的手会抽筋儿……可你却举了那么多年，何况你所承受的可不仅是一杯水……”
女孩儿释怀后，擦去了眼泪，感激地离开了。
……
我缓缓呼出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
将尚晓暧送出去的时候，门外那个体面的中年男人突然像老了十岁，头发不再一丝不苟，眼圈红红的，嘴唇轻颤，百感交集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然后有些笨拙地拉着女孩儿的手，说道：“我们回家吧。”
落日余晖下，一对父女，渐行渐远……有人说这世界的温柔是及时的善意，希望她的父亲还来得及给予她温柔。如果来不及也没关系吧，未来的路总要一个人走，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儿只不过是提前上路了而已。
“你这么做，不合规矩。”秦幕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目送着他们离开。
“你居然和别人谈规矩？”我不屑道，“那只鸟没事吧？有没有人说过，你有时候像个变态？”
“鸟类的身体比较轻，羽毛的浮力比较大，只要水温不太低，五分钟之内都不会被淹死的，那个鱼缸里的水是我加温过的，那只鸟现在已经飞走了……坦白说，这确实不妥当，但是却值得去试。人的一生并不长，她最好的时间都因为原生家庭牺牲了，现在终于长大了，还是让她放下包袱，轻装上路吧。所以，你刚才不应该那样做，因为她的父亲会内疚，继而去补偿她，让她感受到温暖、希望，但内疚却不等于爱，内疚的时间比爱要短暂太多了……一旦消失了，她很可能会被执念、妄念捆绑一辈子。”
“你为什么能这么笃定她的父母一辈子都不能爱她呢？父母也不是一开始就做父母的，难道他们就不能做错，就不能回头吗？你到底是过于理智，还是近乎悲观呢？你自以为将人性看得透彻，可却从未看到过人性的光芒，爱是会让不爱蒙羞的……她总有一天会明白，人间值得。”
……
这个可怜的女孩儿在童年时，就开始遭受旁人的不公对待，那些伤害像针一样扎进血肉，随着时间的推迟，它们一点儿一点儿化成骨骼里的自卑。在往后的日子里，在她成年之后，那些伤害或许会被原谅，他们或许也会达成和解，但心底的疤痕却永远不会愈合，每次想起都会隐隐作痛。
或许秦幕是对的，可我希望他是错的。
3
三个月后。
夜晚，女孩儿躺在床上，门外传来了父母的谈话声。
母亲：“晓暧睡了吗？”
父亲：“睡了。”
母亲：“叫儿子别打游戏了，出来喝汤，我炖了一只乳鸽给他补补。”
父亲：“你刚才怎么不说，叫晓暧一起喝？都说了，不能偏心。”
母亲：“最近鸽子贵，我就买了一只，过几天便宜了，我多买几只再炖嘛，真啰唆，快去，一会儿凉了。”
父亲嘟囔着：“知道了。”
……
女孩儿闭上眼睛，准备睡觉，拉了拉被子，突然感觉到脚底湿了，坐起来一看，发现门缝里涌入了大量的水，一瞬间就把房间淹没了，她甚至没来得及呼救，就沉入了水底。三十秒后，从口鼻流进了肺里的水像熔岩一样灼烧，她每一次试图呼救的举动，都会因咳嗽带来更严重的疼痛……而后，无限循环的溺毙与重生，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