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
我要去攀我的山峰，蹚我的河流，渡我的深渊，才能回来认我的命。
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
——北岛《白日梦》
1
周末的早晨，阳光早早地照进屋里。
一个中年女人正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刚熬好的粥冒着热气，女人拿着汤勺盛了一些，不料手一抖，滚烫的米汤洒到了手上。女人咒骂了一句，甩甩手，转身准备煎蛋，蛋壳“啪”的一声碎裂了，蛋液却没安稳地掉进锅里，而是顺着锅沿流了出去。烦躁的情绪持续升温，女人一边收拾，一边吼着屋里呼呼大睡的男人起床……男人被吓得一个激灵，抱怨了几句蒙头继续睡，女人看男人没出来，拿着锅铲进去理论……一阵焦味儿传来，煎蛋煳了，女人气得直跺脚。
早饭总算做好了，男人抓了抓头发，刚坐下就嘟囔着：“怎么又吃这些啊，不是让你下楼买油条吗？”
女人瞪了男人一眼，冷哼着说道：“想吃就自己去买，别挑三拣四的，自己在外面潇洒了半辈子，现在老了知道回来享福了，要是有人能这么天天伺候我，我连个屁都不会放……再说，你的血脂血压多高了，还吃油炸的，嫌命长啊？！”
“行了，行了，我就多说了一句话，你还没完了。”男人不耐烦地答道。
……
一顿早餐，如往常一样，不欢而散。
已到中年的女人身材有些发福，常年在厨房忙碌让她的皮肤也有些暗黄松弛，头发松散凌乱地拢在一起，额头两侧的碎发总是垂下来，更显老态。
她默默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年，今年总算把儿子供上了大学，她觉得疲惫不堪，不愿社交，也疲于工作，只想在家待着，哪怕家里静得可怕。
2
晚上六点多，天色渐暗，已经没什么患者了，我窝在沙发里看书，护士在前台整理着档案。一位中年男人迟疑不决地走了进来。他衣着体面，戴着眼镜，皮鞋打理得十分干净，只是神色有些疲惫。
护士似乎见过他，面露无奈，依旧礼貌地上前说道：“陈先生，秦医生最近比较忙，真的不能出诊，要不等他闲下来，我再打给您？”
男人沉默了一下，说道：“真是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但我觉得我妻子最近的状态又不好了，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跟她说要她看心理医生……”
这时，秦幕刚好从诊疗室出来，看到男人怔了一下……然后，礼貌性地笑了笑说道：“陈先生，跟我进来吧。”
男人显然有些意外，连忙说道：“好的，好的，真是辛苦了，秦医生。”
……
得，又有活儿了。我拿起本子跟了进去，准备记录工作。
男人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头缓缓开了口：“我的妻子是名老师，性格不算太好，但是人不错，很顾家，最近几个月……她变得十分暴躁，动不动就发脾气，开始时我以为她更年期到了，也没在意，可后来我发现她越来越不愿意出门了，单位也不去，从前经常来家里玩的同事朋友她也不邀请了，偶尔还会偷偷掉眼泪……我想带她出去走走，可她不愿意，还数落我，年轻时不带她出去，现在老了还有什么心思玩儿……唉，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每天都因为陈年旧事被她唠叨。我不知道这是情绪病还是抑郁症，现在的家庭生活真的很困扰我，我又不敢让她去看看医生……”
秦幕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们身边还有其他亲人吗？比如老人孩子都在附近住吗？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见见，了解一下家庭环境。”
男人：“我的父母都去世了，她的父亲在养老院，年纪大了也糊涂了，说不清什么。孩子去省外上大学了，他妈的事儿，我也不想让他知道，免得他担心。”
又是一阵儿沉默，秦幕皱了皱眉，说：“好吧，我尽快安排时间去一趟，放心，她不会知道我的身份的。”
男人表达完感激，欣慰地离开了。
一晚上，秦幕都在发呆，并且拿了资料亲自去核实患者身份。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这次过于紧张，怎么看这个患者都只是抑郁倾向，并不算棘手。
直到几天后，我跟着秦幕以男人朋友的身份去他家里做客，才发现原来一切并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3
一个午后，忐忑的男人带着医生和助理回了家，并在小区楼下小心翼翼地给家里的妻子打了电话，告知有朋友要过来。电话那边不知说了什么，男人连连点头，随后从车的后备厢里拿了一盒茶叶，说是妻子吩咐的，武夷山刚下来的新茶，招待朋友最好。
男人的家位于市中心的高档小区，环境很好，房子也很大，一共有两层，装修得十分讲究。男人招待医生和助理坐下后，便上楼去叫妻子。
年轻的医生仔细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屋子打理得还算干净，只有角落里还有灰尘的痕迹，鞋柜里的鞋子不多，码放整齐，厨房有一些油污，但也都在边边角角的地方，垃圾桶里的厨余垃圾比较多……墙上挂着女人的照片，眼眸明亮，眉骨较高，嘴唇略薄，看着性格应该比较强势，同时也有着这个年纪的成熟美。
不一会儿，女人下来了，和两位客人寒暄了几句便去厨房泡茶，茶叶在滚烫的开水中逐渐舒展开来，茶香四溢。助理愣了一下，借故帮忙，上前和女人攀谈了起来，客气地说道：“陈先生真是好福气啊，嫂子这么贤惠。”
女人含蓄地笑笑，然后抱怨道：“他可不是有福气嘛，年轻时不着家，我一个人把老人都送走了，把孩子也培养到上大学了，刚要缓口气，他就从外地调回来了，说自己折腾够了，回来享福了。得，这回我还得接着伺候他。”
……
茶杯摆好，女人礼貌地帮两个人倒满茶。医生端起杯子没喝，眼神飘向别处，缓缓开口：“茶泡好了，让他下来喝吧。”
女人：“不急，他换衣服呢，一会儿就下来。”
“茶凉了就不好了，要不我去叫吧。”
“我老公这个人干什么都磨磨蹭蹭的，你们先喝，我去叫吧。”
……
男人终于下来了，戴着眼镜，换上了家居服，刚坐下就压低嗓子问：“怎么样？我妻子有什么不对吗？”
医生没回答，而是端起茶杯喝了半口，挑了下眉，说：“这是武夷山的岩茶，一年中只在春季采制，这茶放了有小半年了吧，味道有些涩，香里藏着浊气。”
男人有些蒙，连忙开口：“这是我妻子旅游回来新买的啊，难道是被骗了……算了，她高兴就好……秦医生，她到底有没有问题？”
医生：“她没有被骗，买时的确是新茶，只不过在你这儿放的时间太久了。”
男人：“不可能啊，她上周才回来的！”
医生：“上周几？几月几号？”
男人有些慌乱：“我……我不记得了啊，这和她的病情有关吗？算了，算了，我直接把她叫下来问清楚吧！”
医生：“你叫不下来她的。”
男人：“你什么意思？”
“你在这儿，她就不能出现。”医生说完，便拿出了手机，那是从进门就开始的录像，画面中根本没有什么女人，不过是男人戴了发箍，换上睡裙，忙来忙去的画面……
男人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
“我看过桌子上的奖杯，你的妻子是名语文老师，并且是‘十佳’班主任，现在正是开学季，你说她不上班，学校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给她放假，并且也没人打过电话找她吧？……厨房里的厨余垃圾比较多，我看过都是完整的包子、鸡蛋，以及整碗的米饭，我想你在家做的都是两个人的饭，可只有一个人吃……房子整体很干净，但是角落里却布满了灰尘和油渍，那是你的另一个人格在模仿，或者说是‘成为’她时的失误。包括你手背上的烫伤，我想你之前可能从未做过饭，对于她做家务的流程你根本不熟悉，当然对于这个家你都未必有多熟悉。你总是那么忙，忙你的事业，忙你的应酬，当然也可能忙其他的……等到你终于想安定下来的时候，那个总是围绕着你转的女人却不在了……于是，你就成了她。”
男人浑身颤抖，目光惊恐，浑身的血液仿佛凝结了，终于，他嘶吼出来：“不对，不对……你这是哪儿来的录像，她怎么可能不见了，她去哪儿了？！”
医生：“半年前她和朋友去福建旅行，旅行社的面包车行至黄燕山的时候突然冲下悬崖，事后证明是司机疲劳驾驶导致的……一车人全部遇难，无人幸免，死状惨烈……你在地铁建设公司工作，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走，前半生都没怎么着家，她一个人照顾老人、孩子，还要工作……等你终于下定决心转到后勤部门，回归家庭时，她却再也回不来了。你内疚、自责、痛苦不堪，于是你的人格里分裂出另一个‘她’，不停地指责自己，声讨自己，可以说这是一场自己和自己的较量……其实你第一次来到诊所时，我就隐约觉得不对，于是我按照你给的患者信息调查，发现她其实已经销户了。我想联系你的亲属说明你的病情，可是没联系上，只能先让护士拒绝了你。之后你又来了三次，我觉得你的病情不能再耽误了，于是答应了你，并查找了关于她的全部资料，发现了她的死因……如果不相信，你可以打开手机看看刚才的通话记录，她到底有没有接。”
此时的男人已经魂不附体了，这一生最大的痛苦已然揭开，血淋淋地摆放在他眼前。他手脚僵硬且慌乱地打开手机，翻到了通话记录，是的，那通电话并未接通。
房间里，只剩下男人痛苦的哀号。
……
我们常常以为爱经得起等待，一切都来得及，然而，真的来得及吗？
4
后来我们联系上了男人的儿子，并详细沟通了男人的病情。未来他的治疗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但别无他法，因为余生更长。
我问秦幕，这样逼他去面对真相真的好吗？秦幕反问我，不然呢？苦口婆心用心灵鸡汤、金玉良言安抚他？转移他的注意力，不去想、不去碰就好了？不会的，他依然会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为什么？因为治愈痛苦最好的方式从来不是压抑和回避。
这世上弥漫着焦躁不安的气息，一些人疲于奔命，他们忘记了很多东西，忘记了陪伴，忘记了守护，甚至忘记了爱，等到忽然想起的那一天，却发现周遭都变了……就像这个男人，妻子走之后，他便忘记了怎么活，明明前面几十年都活得那么好，可现在他却出了问题。
又是一个初秋，落叶如蝶，风如呓语，一声一声唤人归。这苍茫的世界里，这滚滚的红尘中，已经再没有她的一丝气息了。她消失了，干干净净的，再也找不回来了。窗台上的花都谢了，杯里的茶也干了，厨房再无她忙碌的身影，家里再无她不满的唠叨。男人专心地注视着家里的每一寸角落，想象着如果她在会是什么样子，看着看着，他就笑了……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那还是半年前她包好冻在冰箱里的，他咬了一口，有一些久存冰箱的味道，不过更多的是她的气息，真好啊……这是最后一碗了，吃完就没了……他嘴角泛着笑，如同品味着珍馐佳肴，不经意间有泪水滴落进碗中。
“唉，你怎么这么着急呢？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