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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言:千古不灭的词心(1)

书名:一场寂寞,半窗残月本章字数:2833

词,初名曲子词,发源于隋唐,起初是配合燕乐演唱的文辞,故又名曲子。词到宋代乃极流行,近人王国维至以“一代之文学”尊之。但在传统文学史的概念中,词在较长时期内,一直被称作“诗余”,不能有很高的地位。对于这一境遇的形成,必须于中国文化精神有一真确之体认,然后始能有同情之了解。

原来,中国文学的主流,乃是一种政治性上层文学,个人之出处穷通,莫不与家国兴亡相关,那些徒然以文辞绮丽相饰,只表现个人情感的作品,一直以来都被目为轻薄,不能有很高的文学地位,更不用说那些代人立言的代言体曲艺文体了。而词之得名诗余,正因词在一开始是不合于此种主流的。据孙光宪《北梦琐言》记载,和凝本是著名的词人,但后来做了后晋的宰相,“专托人收拾焚毁不暇”。从此则故事,可见一般人心目中,始终认为词体卑下,无当于中国文学之根本传统。

曲子词之初兴,原仅盛行于社会下层。故其文辞近于俗语,不及诗语之下字雅驯。诗家语老杜、韩愈特重锤炼,宋黄庭坚至谓其“无一字无来处”。但词的文辞从一开始是较通俗的。今传王重民先生所辑《敦煌曲子词集》,所收录的作品,都是二十世纪初才在敦煌石窟中发现的,此前一千多年,始终湮没不彰,然而那本是历史的必然,它们本就属于该被文学史所删汰的作品,因为它们完全不合中国文学尚雅、重人文主义的传统。我们来看两首《敦煌曲子词集》中的作品便可知道:

凤归云

儿家本是,累代簪缨。父兄皆是,佐国良臣。幼年生于闺阁,洞房深。训习礼仪足,三从四德,针指分明。 娉得良人,为国远长征。争名定难,未有归程。徒劳公子肝肠断,谩生心。妾身如松柏,守志强过,鲁女坚贞。

洞仙歌

悲雁随阳。解引秋光。寒蛩响、夜夜堪伤。泪珠串滴,旋流枕上。无计恨征人,争向金风漂荡。捣衣嘹亮。 懒寄回文先往。战袍待䌥絮,重更薰香。殷勤凭、驿使追访。愿四塞、来朝明帝,令戍客、休施流浪。

一方面,敦煌词文辞伧俗,殊无诗人一唱三叹之致,故不能突破时空上的限制,成为可以流传久远、四海广被的作品;另一方面,敦煌曲子词多是代言之体,非就作者自身生活取材,不是有感而发,故不能见出作者的生命、作者的歌哭。这些,都是中国文学所鄙薄的。

至五代风气攸变。时有蜀人赵崇祚编《花间集》,欧阳炯为作集序,中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案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娇娆之态”之语。可知词发展到五代,文辞固已渐趋雅丽,但就表达场合而言,则既非宗庙朝廷,又非邦国盟会,乃在花间尊前、豪门家宴、秦楼楚馆,用作寻欢作乐时的助兴,是对私人生活的写照。词之体格所以卑下,此亦不可忽视之一因。

亦唯词之功用,最早是供“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案香檀”,是用“清绝之词”,“助娇娆之态”,则以囿于欣赏者的水平,词作的感慨不能深刻,多写众情众相,而没有作家个人之生命体验。词之格调,不及于诗,此亦重大原因。

宋初欧阳修虽为一代名臣,而颇经意词作。欧词如《临江仙》: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此词据宋钱愐《钱氏私志》云:

欧阳文忠任河南推官,亲一妓。时先文僖罢政,为西京留守,梅圣俞、谢希深、尹师鲁同在幕下,惜欧有才无行,共白于公。屡微讽而不之恤。一日,宴于后圃,客集而欧与妓俱不至,移时方来,在坐相视以目。公责妓云:“末至何也?”妓云:“中暑往凉堂睡着,觉而失金钗,犹未见。”公曰:“若得欧推官一词,当为偿汝。”欧即席云:“柳外轻雷池上雨……”坐皆称善。遂命妓满酌赏欧,而令公库偿其失钗。

是知欧诗文追随韩愈载道之旌,而所为小词,则仅为座上侑酒,与中国文学之大传统无涉。又有《长相思》二首:

蘋满溪。柳绕堤。相送行人溪水西。回时陇月低。烟霏霏。风凄凄。重倚朱门听马嘶。寒鸥相对飞。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春人别离。低头双泪垂。长江东,长江西。两岸鸳鸯两处飞。相逢知几时。

两词均是代言之体,“一就送行女子着笔,一就远行男子落想”,皆不曾自个人生活借材,更无涉于治国平天下之志。又有《生查子》一首: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或以为南宋女词人朱淑真作,又有人认为欧词中凡涉绮艳者,皆是政敌托名所作,用以诋毁之。适见就词的表达动机而言,因其无关人格道德,故在当时人心目中,为一卑下之文体也。

近时学者钱穆先生指出,中国文学家最喜言有感而发,最重有寄托,而最戒无病呻吟。故后世之词论家,必为欧阳修曲护,认为他下面这首《蝶恋花》是一首有政治寓意的有寄托的作品: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清代常州词派的开山张惠言说:“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寤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可见,只有联系上重寄托、重政治抒情的中国文学大传统,词的地位始尊,才得与诗方驾齐驱。

读古人诗,最宜依编年读之。则其人一生之行谊,社会时代之风云,尽收眼底。但古人词作往往不编年,即因古人诗虽则东云露一鳞,西云露一爪,然而每一首诗,都是时代的一个侧面,都可以就一滴水而见大海,但古人作词时,其内心往往与社会人生、家国天下毫无关涉,故编年与否,漠不相干。自中国文学之大传统观之,宜乎词之地位,不及诗也。

词体初起时其格甚卑,已如上述。然早期词家,亦有能别开新面,复归于诗学大传统者。兹举李白词二首:

忆秦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清代文艺批评家刘熙载评价说,这两首词,抵得上杜甫的《秋兴八首》,并认为,“想其情境,殆作于明皇西幸后乎”,这一观点,可谓直抉词心。我以为《忆秦娥》词是记明皇挥泪别宗庙,仓皇西狩,而《菩萨蛮》则是寓盼官军恢复之意。因为符合中国文学重寄托、重有感而发的大传统,二词才成为千古传诵的名篇。

中唐刘禹锡仕途失意,遂就自身经历取材,如《忆江南》之志谪宦之情,《潇湘神》之寓屈骚之意,都不是当时那些流行于下层民众中间,千年后只能凭借敦煌文献苟延残喘的代言体词作可望其项背的。《潇湘神》一首:

湘水流。湘水流。九嶷云物至今愁。君问二妃何处所,零陵芳草露中秋。

钟振振先生揣测,“词中是否以舜暗指永贞之政的后台顺宗李诵,以二妃暗指顺宗的左右手王叔文、王伾呢?”我以为,就知人论世的角度来看,这种揣测是立得住脚的。

中晚唐作者,尚有张志和《渔歌子》五首,表其隐逸之志,而词中物我融凝,天人合一,遂不胫而走,流传异邦,乃有日本国嵯峨天皇和词。可见能流传久远的,终究还是雅的、表达了士大夫情怀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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