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言:千古不灭的词心(2)
上引数家,并不专力为词,故于当时词学大风气并无较大纠转。第一位拓大词境的大人物是南唐后主李煜。钱穆先生说:“诗余为词,亦专咏作者私人生活,与政治无关。李后主以亡国之君为词,其私人生活中,乃全不忘以往之政治生活。故其词虽不涉政治,其心则纯在政治上,斯所以为其他词人所莫及也。”这段话正可以作为王国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一语最好的解释。
从李后主开始,历代词人逐渐自觉地向中国文学的主流靠拢,词的境界也愈转愈深,词人的精神面貌、生命意识,也逐渐与诗人趋同。然而,词终究不是诗,词之佳处,又不仅以附丽诗学、政治性抒情为高。除了那些重寄托的作品,词中凡脱离了代言体的低级趣味,取材自作者自身生活,能表现作者真切的生命意志者,也都是可传之作。这一传统,从花间词人韦庄开始,经由北宋的晏几道、秦观,而到南宋姜夔、吴文英,一脉相承,绵延不绝。恰亦正因词不必如诗一样,有言志载道的要求,词中体现出的作者的性情,往往比诗更加能够摇荡人心。即如韦庄《思帝乡》词云: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显违礼教,语似狂颠,而千载以下,谁不为词中女主人公的挚情感动呢?
又如北宋柳永词《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纵情狂放,居当时士大夫所不屑居之境,为当日大人君子所不屑为之事,却是从头到脚的一个真人,直令人觉得惊心动魄,回视世俗功名,仿佛白云苍狗,转瞬即逝,又何如做得个词坛的卿相,名垂千古?
至若小山晚年的名作《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这是小山对他狷介自任,到处碰壁的一生的总结,认得真,看得切,比由旁人评说,尤觉悲凉哀怨。以小山的智力、学识、身世,何尝不知婉娈处世,才得幸进,然而,他是个天生的狷者,但凡卑贱取容的事,一毫也做不得。这样的性情,这样的词作,怎能不摄人心魄?
读唐宋词,总能读出显违儒家中行标准的不一样的人格。儒家所谓的人性,本有情、志、意、欲四端,四端皆有所节,便被认为是性情完善的人。然而,唐宋名家的词,动人的不是他们性情的完善,而是性情中这样那样的缺憾,那些带有病征的性情,才是真正打动我们的地方。内典有云:“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唐宋名词人,无一不执念于爱欲,也无一能做到无忧无怖。他们的文字,是苦难人生的自我救赎,但他们从未试图放弃爱欲本身,所以,他们永远不可能超然脱解,离尘去俗。这正是他们的作品具有永恒的、撼动灵魂的力量的原因所在。
我从1993年起自学填词,先依龙榆生先生《唐宋词格律》一书,奉谱填词,不过勉强成篇而已。初喜长调,以其易于敷衍成篇,两三年间,积有数百首,但因笔力稚拙,语词芜弱,后皆焚去。1995年因随侍先师大丰王公林书,得窥诗旨,胸中块垒,忽然吐为古近体诗,居然大是如意,遂弃长短句而不为。偶有所作,也不过是著腔子之诗,不得以词视之。犹记1999年自北大毕业,有词赠同学上海谢华育,调寄《水龙吟》:
古今第一伤心,都因浊酒销清志。云来海上,风从仇国,醉予如此。大野鸿哀,庙堂柘舞,不争何世。对新蒲细柳,蛾眉惨绿,还独洒、新亭泪。 惯见成名竖子,遍乾坤、炫其文字。茫茫八极,沉沉酣睡,似生犹死。江汉难方,香荃谁托,两间憔悴。向人前应悔,倾城品貌,被无情弃。
读者明鉴,自可知我学词宗尚所在。2003年谋食鹏城,住小梅沙以东之溪涌,日夕与海雨山岚为伴,仅以纳兰性德《饮水词》、王士禛《衍波词》相随,不觉勾动词思,二月中得令词数十首。至此,才算理解了如何便是幽微隐约的词心,也终于对历代词人多了一层同情之了解。次年,则应我师汨罗周晓川先生命,助他选评历代婉约词。唐五代两宋词,师自为之,元以后以迄民国,则由我补苴。晓川师教我将来可专力治词学,我的志趣,本在治经,故未遽从师命,但此后亦稍稍留心词学。窃尝谓古来词学,皆是词人自道甘苦,今之词学,则是考据家、评论家扣盘扪烛之谈,故此殊不愿作学院派论文,与今之学者一争雄长。嗣以执教深圳大学,开设“唐宋词与人生”课程,以词人的人生出处,反溯其性情,而又因其性情,更去赏会其作品,深感唐宋诸贤,之所以人生牢骚失意,其性情实以肇始之,其词作之芳馨悱恻,亦何莫由其性情造就之。无狂狷之性情,无爱欲纠缠之执念,便无绝艳沉丽之文学,性情为人生之大本,更有何疑?至如拘于时代背景之陈说,以文人为时代之附庸,文学为政治之奴仆,恐皆是不会填词的理论家的外行之论,词人论词,必不为此说也。
本书不是博士式的“为智识而智识”,不是学究们的“为研究而研究”,而是一位词人,在感知唐五代两宋那些执着人世、拒绝脱解的生命之时,所记录下来的一点感悟,也希望读者能从本书之外,感受到唐宋诸贤千古不磨的词心。
再版附记:
本书2016年4月由长春出版社出版,责编是谢冰玉女士,高子晴女士负责发行。而我的一位近在缧绁中的朋友,对本书付出了特别的关怀,原书名《长相思——与唐宋词人的十三场约会》即由其所定。书在出版前,大多数篇章曾在《社会科学论坛》杂志连载。我每两月写一篇,每次写完,都得小病一场,此因用情之至,不觉魂伤。晚清词人况周颐曾云:“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我喜欢他的“万不得已”四字,写作本书也是一场万不得已之旅。我相信,只有以万不得已之心,去感知唐宋词人,才能进入他们的心灵世界,聆听他们幽隐的心声。我以这样的态度完成了本书,这应该就是很多读者喜爱本书的原因。
2021年7月,我在天涯海角之地,结识了董曦阳兄,他希望能再版这本小书。我说有两位词人,我一直想写,一位是豪放词宗张孝祥,另一位则是金源第一词人元好问,如果能加上这两位,本书也就圆满了。得曦阳兄首肯,我用了半年多的时间以等待万不得已之境,终于等到与斯境不期而遇之时。
本书自初版后梓行了四次,多得师友匡谬,每次付梓,皆有订正。尤其书中两处硬伤,承广州博物馆宋平先生、华东师范大学邵明珍教授指出,成人美,救我失,谨此拜谢。值此书又将版行,兹并鸣谢冰玉、子晴二位女士暨曦阳兄对本书所作出的努力,我也郑重地把这本小书,献给前面提到的那位朋友。
壬寅试灯节徐晋如记于古宣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