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客有灵应识我——说温飞卿(2)
飞卿终身困顿,不得一展怀抱。实则其人颇有经世之志。《过陈琳墓》是他的代表作之一,诗云:
曾于青史见遗文。今日飘蓬过此坟。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莫怪临风倍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
陈琳是三国时人,原为袁绍幕僚,曾衔命作《为袁绍檄豫州文》,历数曹操罪状,且诋及其父祖,文章极富煽动性。袁绍兵败,曹操要杀他,他说那是受命所为,“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曹操爱其才,用为记室。诗人经过陈琳的坟墓,遥想当年陈琳际遇,自伤身世,遂成此篇。“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一联是全诗主旨所在。“词客”当然是指陈琳,下句“霸才”或谓指曹操,这是不确的。“霸才”即指作者以及其他与作者一样,空负绝世才华,却不得一用的失意之士。“怜君”的“君”,是对陈琳的敬称。整句的意思是:君生前为辞章作手,如果地下有知,也当引我为知己;我亦如君有槃槃大才,却不得明主赏识,当然要同情君的际遇了。作者才华本不逊陈琳,然或遇或不遇,无怪飞卿要感慨“欲将书剑学从军”了。乱世之中,通常平庸者获取最大利益的机会要少一些,而天才的机会则相对多了一些。他还有一首《赠蜀府将》,也表达了类似的意思:
十年分散剑关秋。万事皆从锦水流。志气已曾明汉节,功名犹尚带吴钩。雕边认箭寒云重,马上听笳塞草愁。今日逢君倍惆怅,灌婴韩信尽封侯。
灌婴、韩信,都是武人,都得封侯,飞卿作为读书人,惊才绝艳,却不得一用,这种对照对他的心灵来说,无疑是一种极残酷的折磨。
也正因此,清代常州词人张惠言评飞卿词,认为他的《菩萨蛮》十四首都是“感士不遇”的作品,其言妆饰之华妍,“乃《离骚》初服之意”。今录三首如下:
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 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
第一首词,是讲一位贵族女子,内心寂寞,无可排遣,晨起梳妆的情态。“小山”一般皆解作枕屏,是搁在床上枕前用以挡风的屏风。“金明灭”指朝日映射,光亮如金。“鬓云”一句指乌发如云,与香腮雪肤,适成对比。萧继宗先生则以为,“小山”指美人之额,因唐宋人惯以黄涂额,故曰“金明灭”。他引温庭筠《照影曲》诗“黄印额山轻为尘”、《菩萨蛮》其三“蕊黄无限当山额”、《汉皇迎春词》“柳风吹尽眉间黄”、《偶游》“额黄无限夕阳山”,五代牛峤《女冠子》词“额黄侵腻发”、毛熙震同调词“修蛾慢脸,不语檀心一点,小山妆”为例,证明小山妆乃指女子额上涂黄;又谓眉间之黄层层涂染为一圆点,正中最浓,四周渐匀渐淡,所谓“小山重叠”即指此。“小山”如作山额解,则上片全写妆裹梳洗之事,遂与下二句“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更为扣合。说懒,说迟,总是寂寞抑郁之状。下片是说妆台前有一镜,手中又持一镜,以手持之镜,照着脑后所簪的花,女子必要左右挪动身体,好在前镜中看到后镜内的影像,读者自可想象其婀娜之姿。萧继宗先生认为“帖”就是熨,“新帖绣罗襦”就是新熨绣罗襦,上有鹧鸪成双,暗指女主人公却孤独一人,不得双栖。全词的色彩基调是浓烈的金色,这本是暖热的色彩,但鬓云之玄黑、香腮之胜雪,却是森冷的淡色,这才是女主人公内心的底色。
以辉煌映衬荒凉,是大作家的手段。
第二首词,更像是一部精心剪辑的微电影,其镜头的运用,堪称出神入化。先是一个远景:晶莹剔透的水晶穿成的帘子中,是同样晶莹美丽的颇黎枕,屋子里熏着香,盖着的是绣有鸳鸯的锦被,非常温暖。这个镜头仿佛是把人给丢了,其实作者是让你想象,如此精致的器用,使用者当然是一位佳人。第二个镜头,忽然转到残月在天、柳色如烟的江岸,那大概是佳人与情人分别的地方吧?是往事,是梦境,都不易晓,只知那是她心中隐藏最深的一幕。“柳”谐音“留”,在古人诗文中常与送别相关,而北飞的大雁,则象征着对爱的追随,是佳人灵魂的投射。这是春夜将阑时的景致。过片镜头再转,转到初秋时节。此句古人多不作解释,近时有学者认为是指衣服的颜色,像秋天的藕,色淡黄,我不能赞同。我以为这是说时节正当秋色未浓,天高云淡。用藕丝之色喻秋色,正见秋色之浅淡,且“丝”又谐音“思”。古时荆楚风俗,正月初七为人日,人们会剪彩纸或金箔作人形,贴到屏风上或插戴在头鬓上,用以厌胜邪祟,故称人胜。自“江上”句以下,四句时间是由春到秋,再到新年的人日。四句合观,正见相思之酷、追慕之久。结尾则是一个特写的镜头,着重在佳人的鬓发。先是从两鬓边望去,能看到香腮上涂抹着胭脂,再就是头上插的玉钗,忽然一下子动了,那其实不是风吹钗动,而是她的内心,忽然被什么给触动了。
飞卿的这种镜头转接式写法,后来被宋代词人周邦彦、吴文英用到了长调中,成为一种非常高明的艺术手法。
第三首词,较偏于叙事。但他的叙事不是平铺直叙,而是先由倒叙插入。首二句用“玉楼”“明月”“柳丝”等与别后相思有关的意象堆砌起来,写别后思忆之深,以致百无聊赖,做什么都没有心力。春无力者,非关天公不作美,是主人公心中乏力罢了。“门外”二句,回想送别时的情景。“萋萋”是有出典的,汉淮南小山《招隐士》云:“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后来作诗词,但凡说王孙、春草、萋萋,便是说送别了。这本是程式化的描述,偏偏加上一句“送君闻马嘶”,不仅立刻就有了视觉上春草萋萋的绵远,更有了听觉上萧萧马鸣的悽恻。过片又是两个特写镜头的映带。一是罗扇上画着金色的翡翠鸟,既以罗扇隐喻女子身世,被人抛弃,如秋扇先捐,又以翡翠鸟隐喻女子的美好;二是蜡烛将尽,融成蜡泪,则女子当别后偷弹无数香泪,自然可知。结句是到了春暮杜鹃啼叫,韶光垂尽的时节,绿树阴浓,遮蔽窗户,这绿色浓郁得化不开,便如女子的残梦,怎么也走不出情感的陷阱。
我以为,飞卿词并无寄托,但他一腔牢愁失意,使得他看人看事,总透出一种悲观与荒凉。即使金碧辉煌,凝妆端坐,也掩饰不了那种凄凉的底色。他的词之感人即在此。然而,这些词更像是透过毛玻璃看到他朦胧的身影,却不是照片中的影像。
另举三首《更漏子》: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淡烟如柳。垂翠幕,结同心。待郎熏绣衾。 城上月。白如雪。蝉鬓美人愁绝。宫树暗,鹊桥横。玉签初报明。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本是咏更漏的本意词,然而词中所述之相思,缠绵到死,爱得浓,爱得挚,这是心灵之光的曲折投射。飞卿的人生外表放诞,实则极其认真,他一生忠于他的性情,有此诚于中的品性,乃有形于外的芳馨悱恻的词作。
复如《诉衷情》:
莺语。花舞。春昼午。雨霏微。金带枕。宫锦。凤凰帷。柳弱蝶交飞。依依。辽阳音信稀。梦中归。
题材略如唐之闺怨诗,写丈夫远戍辽阳,妻子在家思念不置,而意态凄绝,是其独擅。
他也有清丽浑挚之作,如《梦江南》: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虽是男子作闺音,却写得那么真切自然。
才人多厄,自古皆然。《花间集》收飞卿词六十六首,这六十六首词,展现的是一个有缺陷的灵魂。飞卿不幸成了性格的奴隶,令人千秋之后,犹一掬同情之泪,然而不可否认,他极真挚地忠于自己的性格,哪怕这种性格最终带来的,是人生的无穷屈辱。
他始终是一个纯净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