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才子他乡老——说韦端己(3)
过片有可能暗用唐元和年间诗人崔郊的诗《赠去婢》典故:“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先秦时,唯有贵族家庭,屋宇才许雕饰,普通老百姓只能住不经雕饰漆画的白盖之屋,是谓白屋,故“画堂”一般指权贵豪富之家。女子既已嫁入豪门,画堂虽仅咫尺,两人之间的距离却深似大海,在思念她时,只能拿从前的书信慰解相思。但还有另一种可能,即该女子本出身一豪富之家,因家中阻挠,不能与尚未释褐的端己结缡。结句还蕴有万一的希望,若是天可怜见,我们有机会再在一起,我又能高中进士,到那时携手游览京城,当是何等愉快?
《花间集》里还有端己的五首《菩萨蛮》,这五首词一气呵成,与温庭筠的十四首作于不同时、不同地不一样。这五首词,也并不是像张惠言所讲的那样,是入蜀为官怀念唐王寄意忠爱之作,而是他结束在江南的十年流寓,再经洛阳,怀念江南所作。昭宗景福二年癸丑,端己赴京应举,又一次落第。这五首词殆即作于是年。洛阳是唐代水陆交通之枢纽,是由江南赴长安应举的必经之地。江南并不是端己的家乡,但他在长安饱经战乱,流寓江南的日子反倒是难得的安乐时光,加之在洛阳等待应举,前途未定,追忆江南旧欢,思归不得,情绪十分复杂。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 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五首是一整体,但又可分前后两个层次。前三首为一层,重在对江南情事的追忆;后二首又是一层,重在暂寓洛阳的所经所感。
第一首,劈头直入,由江南情事直接写开去。它讲的是与江南一位青楼女子的恋情。上片写夜半临歧,美人依依不舍,垂泪分别。但一经渲染以红楼、香灯、半掩的垂着流苏的锦帐、残月等意象,立时营造出一种凄美的氛围。过片二句,是说忘不了这位歌伎弹奏琵琶的场景:琵琶上装饰着金翡翠的羽毛,弦上流转出黄莺一样悦耳的声音,可是还没有完,主题是在一结:“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这位美人很清楚与主人公的爱情只是昙花一现,她善解人意,劝道:你该回去了吧,你心爱的妻子在家里等着你呢。
第二首是对第一首的回应。难道主人公不愿意回到家中吗?可是自己求取功名不得,又怎能轻言回去呢?“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写得多美!但这种美,不是靠意象的美烘托,却是靠浓挚的情感,而且是经过理性浸润后的浓挚的情感动人。江南之美,甲于天下,但寓居在此,逃避战乱的人,又怎么会有归属感?故这两句是沉郁的。“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说的是碧绿的春水,比天空还要明净,躺在游船画舫之中,和着雨声入睡,又是何等之美,何等之空灵。前二句的沉郁,与后二句的空灵,形成了难以言喻的艺术张力。
过片暗用卓文君之典。汉时蜀人司马相如,与巨富卓王孙之女卓文君私奔,因卓王孙宣布与文君断绝关系,司马相如就令文君当垆卖酒,自己穿着短裤,在大街上洗涤酒器。所以“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垆”就是酒垆,放酒瓮的土台,“垆边人”指的就是自己的妻子,也就是上一首中的“绿窗人”。主人公何尝不思念这位面如皎月、肤色赛霜雪的妻子?但是“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古人云富贵而不还乡,就像衣锦而夜行,而一事无成的人回到家乡,心情却只能是更加抑郁哀凉。这两句没有任何艺术技巧可言,纯粹靠人生阅历和情感动人,成为千古名句。清末大词人王鹏运提出,写词要符合“重、大、拙”三字诀,这两句就是“拙”的审美境界。
第三首,画面立足现在,追忆江南,有今昔对照之慨。“如今却忆江南乐”一句领以下七句,一气贯注直下,笔力很是惊人。上片二三四句谓在江南时,自己尚是意气风发的年纪,穿着鲜艳的春衫,衬托出健美的身材,在斜桥边随便摆个姿势,就会引来满楼的歌伎争相招揽。过片接着写风流情事,情节是“醉入花丛宿”,镜头却是“翠屏金屈曲”,这是很高明的蒙太奇手法。“屈曲”是合页铰链,用铜做成,所以叫金屈曲,以形容它的美。给翠屏、金屈曲一个特写镜头,把“醉入花丛”之后的情节遮掩住了,就让人多了一层想象。词是极美丽的文体,要想写得好,就要善于设色,要懂得调配色彩。全词以春衫的鲜艳、红袖的热烈、屏风屈曲的金碧为基色,最后却是白头的萧瑟,浓淡明暗,映带前后,情感更见悲凉。一结“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是一决绝语,更是一反语。所谓决绝语,就是用发誓的方式说话,这是古诗词中常用的修饰手法。在诗词当中用上这种修辞手法,感觉就像是古乐府,非常质朴非常有力。说它是反语,乃是指词人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尚居越州的妻子,愈是说“白头誓不归”,愈是思归。
萧继宗教授评说这三首词的结尾,说:
此三首后结,首云“劝我早归家”,次云“未老莫还乡”,末云“白头誓不归”,实有层次,年愈老而语愈坚,思愈深而情愈苦。
堪称独具只眼。我们经常听到有些人说,时间会改变一切,但有些情感、有些事物、有些人是永远不会变的,反而是时间越久,心中的苦痛越加深挚。端己正是这样一位性情中人。
从第四首开始,转为现在时。对于第四首,明代诗人、戏曲家汤显祖没有读懂,他说:“一起一结,直写旷达之思,与郭璞《游仙》、阮籍《咏怀》,将毋同调。”“一起”是指“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一结”是指“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这是没有体悟到端己故作旷达,而内心沉痛的感觉。李冰若先生《栩庄漫记》反驳说:“端己身经离乱,富于感伤,此词意实沉痛,谓近阮公《咏怀》,庶几近之,但非旷达语也,其源盖出于《唐风·蟋蟀之什》。”他认为,说韦词与阮籍的《咏怀》诗八十二首相近是对的,但说成是旷达语就不对了。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表面上很旷达,有人生苦短,宜及时行乐的意思,实际上用在这里是反语。端己的生命态度极其认真,在词中故意说跟自己生命状态完全不同的话,反而显得更加沉痛。这两句的意思就是,你干吗要那么认真啊,还不如多喝点酒,多快乐点,傻笑点。这是对他的人生态度的忏悔,更是对他的人生态度的坚持,他把人生无限难以言说的无可奈何,都表现在这首词里面了,所以根本不是旷达,而是悲凉。
第五首是对前四首的一个总结,也是端己对他现实人生的冷静观照。“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老而无成的才子,对着冠盖如云作为陪都的洛阳城的春光,尤其是想到西晋初年,东吴故相陆逊之孙陆机、陆云,年少风流,到这座伟大的城市来,“誉流京华,声溢四表”,心中的郁结可想而知。“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魏王堤”是指洛水流经洛阳城内的一段堤坝,为当时名胜,因曾赐给魏王李泰为苑囿,故称魏王堤。“柳暗”是说柳色转深,春天将尽了。见物候变易而心转迷,迷的是什么呢?作者并没有点明。他把心中无限的悲伤、无限的矛盾痛苦、无限的绝望,全都藏在心底,只是告诉你,主人公心事转迷,他的心里面有多么复杂多么难受,你自己去品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