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是波斯有逸民——说李德润(2)
王观堂,即学术大师王国维。他曾任清华研究院国学门导师,与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并称四大导师。他本是前清秀才,后在上海东文学社得名学者罗振玉的赏识,由罗资助东渡日本留学。王国维在日本开始做甲骨文研究,暨宋元戏曲研究,后来终成大师。清朝虽亡,罗振玉却仍忠于清室,他得到已经逊位的末代皇帝溥仪的赏识后,便挈带王国维做了南书房行走的五品官。而到1927年,因先有军阀冯玉祥部下鹿钟麟,不顾国民政府与清室签定的《清室优待条件》,把溥仪和整个皇室赶出宫去,又有大学者叶德辉在湖南被枪毙,王国维深受刺激,选择于1927年的6月2日,夏历端午的前二日,写了一封遗书放在口袋里,跟他的同事借了五元钞票,租了辆黄包车直到颐和园,在鱼藻轩边投入昆明湖自尽。昆明湖水并不深,但王国维是头下脚上,一头栽进去的,湖底的淤泥把他的口鼻塞住了,不旋踵即窒息而亡。尸体被捞上岸时,衣服还没有完全湿透,遗书的字迹也十分清晰,开头四句是:“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王国维的自杀,对清华师生触动殊巨。此事一发生,梁启超就召集学生训讲,把王国维跟屈原并论。陈寅恪则写了一首长庆体的诗《王观堂先生挽词》以表哀思,这首诗是学唐代元稹的《连昌宫词》,前有小序,大旨是认为王国维之自沉,不是殉清,而是殉人伦、殉文化。小序中最有名的一段话是这样说的:
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Idea者。若以君臣之纲言之,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以朋友之纪言之,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
所谓的“三纲六纪”,“三纲”指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六纪”指诸父有善,诸舅有义,族人有序,昆弟有亲,师长有尊,朋友有旧。以君臣之纲而言,就算皇帝是像李煜一样无能的君主,也要把他当光武帝刘秀那样的英主看待;以朋友之纪言之,就算朋友是郦寄,也要把他当鲍叔一样对待。郦寄是初汉时人,与吕禄为友,吕后擅权时,把刘氏宗族几乎杀光,大汉快变成吕家的天下了。郦寄欺骗吕禄,骗得兵符,交给太尉周勃,于是周勃等人就把诸吕全部诛杀。鲍叔是春秋时人,他跟管仲是好朋友,两人合伙做生意,赚来的钱管仲给自己分得多,给鲍叔分得少,鲍叔不以管仲为贪,知他有老母在堂需要供养;管仲用鲍叔的本钱做生意,亏了好多钱,鲍叔不认为他愚笨,而归咎于时运未济。在陈寅恪看来,三纲六纪都不是外在的道德规范,而是内心的道德律令,是个人所应追求的道德上和文化上的理想。
所以,德润给这样的国守贞,给这样的君主守节,这是他的精神理念超拔之处,正体现出他高岸的人格。说他不懂得权变,不懂得顺应时代,这样的思想恰恰是卑贱庸俗的小人之见。正因历次改朝换代,都有不食新朝俸禄的大人君子在,中国文化的基本价值观才能代代绵延。
德润选择这样的人生道路,固然与他深受儒学熏染有关,但根本上是因为他生具坚强不磨的性情。也正因有此性情,他的词才在婉丽中透出贞刚的力量。
浣溪沙
晚出闲庭看海棠。风流学得内家妆。小钗横戴一枝芳。 镂玉梳斜云鬓腻,缕金衣透雪肌香。暗思何事立残阳。
访旧伤离欲断魂。无因重见玉楼人。六街微雨镂香尘。 早为不逢巫峡梦,那堪虚度锦江春。遇花倾酒莫辞频。
第一首写一位女子,向晚时分,闲愁难遣,到庭院中看海棠消闷。她态度风流,学得了宫中的装束,把一枝小钗横插在发髻上。这发钗上,还沾有她的体泽,因此一定也是芬芳的。古典诗词的美,妙处往往难言,有时需要读者调动眼耳鼻舌身全部的感觉器官,才能深入体悟。老辈学者丘良任先生曾对我说,像唐诗“蜻蜓飞上玉搔头”,其幽微隐约之旨,必得用嗅觉感知。我想“小钗横戴一枝芳”也是这样。这位女子的鬓发发质特别光腻,浓密得像云一样,那是用美玉雕镂成的梳子梳就的,她穿着金缕衣,透出雪样的肌肤,她的体香令人发狂。可是,这样令人爱慕不已的女子,心中一定有什么解不开的幽恨,她定是想起什么来了,在残阳下含情悄立,忘记了傍晚时分,夜露风寒。这首词与《花间集》中很多作品风格相似,但“暗思何事立残阳”一句,写得非常峭直,非常有力量,这是用一句结句对前面五句的意思进行了翻转,因此也就更耐人寻味。清代大词人纳兰性德也有一首《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沉思往事立残阳”,实际上就是学的“暗思何事立残阳”这一句。
第二首中“早为不逢巫峡梦,那堪虚度锦江春”两句,在当时非常流行。但是我认为大众并不一定都有判别文学经典的能力,能够流行的,往往并不是真正高妙的作品,或者虽然是高妙之作,大部分人只是震炫于一些表层的东西,并不能真正理解作者的苦心孤诣。方残唐五代之时,社会动荡,整个社会人情浇薄,普通人生活朝不保夕,所以他们读到“早为不逢巫峡梦,那堪虚度锦江春”这两句时,自然感到“于我心有戚戚焉”。但实际上,德润要表达的并不是这种对自己的人生放任自流的意思。李冰若先生不愧是花间词的知音,他指出:
“无因重见玉楼人”,故“遇花倾酒莫辞频”。非曰及时行乐,实乃以酒浇愁,故其词温厚不儇薄。
这是情深之至的伤心人语,而不是儇薄无行之辈的情欲放纵。
《花间集》中有很多儇薄的词,如张泌的《浣溪沙》:
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慢回娇眼笑盈盈。 消息未通何计是,便须佯醉且随行。依稀闻道太狂生。
鲁迅翻译如下:
夜赶洋车路上飞。东风吹起印度绸衫子,显出腿儿肥。乱丢俏眼笑迷迷。难以扳谈有什么法子呢?只能带着油腔滑调且钉梢。好像听得骂到“杀千刀”!
德润的《浣溪沙》,气息完全不同。他不是要表现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不是在描写放纵,而是刻画出一个为爱执着,不惜用酒麻醉自己的情种形象。
浣溪沙
红藕花香到槛频。可堪闲忆似花人。旧欢如梦绝音尘。翠叠画屏山隐隐,冷铺纹簟水潾潾。断魂何处一蝉新。
词的上片,以红藕花香频频吹入窗台起兴,逗引出闲情闷闷,思念佳人,不堪相思之苦。“旧欢如梦绝音尘”,是说从前两个人在一起的快乐日子现在回想起来就像做了一场春梦,朦朦胧胧无法捉摸,隔断了音尘。一个“绝”字,用得非常见力度。过片描绘内室屏风寝具的精美,隐藏的意思却是因相思而失眠,因为只有失眠的人,才会有心思关注屏风寝具。屏风上画着重重叠叠的青山,绵绵不断,就像是我对伊人的思念;清凉沁骨的细竹席上有美丽的花纹,铺在床上,仿佛粼粼碧水。如此精室,可堪独宿?唯有相思割不断,吹不去。结句“断魂何处一蝉新”,萧继宗教授对其评价是:“情境交融,尽遗俗腐。”“尽遗俗腐”的意思是不作寻常套语,而能写出新的仪态来。“一蝉新”,是说蓦地听到秋蝉的鸣叫,才忽然意识到:哦,秋天到了,而我竟然整个夏天都是在思念、煎熬中度过的。夏季蝉鸣不绝,但唯有秋蝉孤鸣之声,才让人“断魂”,才让人感到蝉鸣之“新”。这是一种移情于物的手段,隐藏的意思是,我的痛苦只有这孤独的秋蝉能够知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