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能有几多愁——说南唐二主(3)
如果没有外患,李后主大概可算历史上最好的皇帝之一。固然他崇奉沙门,起造寺庙,荒废政事,但相对他带给人民的宽松环境,不过是小节。然而,他不幸面对的是北方虎视眈眈的强权,他柔弱的性情和糟糕的驭下能力终于酿成了千古悲剧。宋太祖赵匡胤曾说:“南唐又有什么罪过?不过我的卧塌之侧,不容旁人鼾睡罢了。”宋太祖的这段话,决定了南唐和后主的命运。
后主本乏为政之才,又不能知人善任,尽起用徒有文才却乏实干经验的人,并在皇宫内苑设置澄心堂,颁行旨意,中书省枢密院反而成了徒有虚名的机构。当宋唐交战之时,他临阵换帅,大臣竟然一无所知。南唐有一举子樊若水,久考不中,遂暗中实测长江江面宽窄、江水深浅,私通宋人。宋军从其议,造浮桥过江,围住金陵,城内百姓惶怖不知何日就死,后主却晏居净室,听和尚德明、云真、义伦、崇节讲《楞严经》《圆觉经》,用鄱阳隐士周惟简为文馆《诗》《易》侍讲学士,延入后苑讲《易经》否卦,厚给赏赐。群臣皆知国家将亡,只有宠臣张洎,尚引征符命,说什么“玄象无变,金汤之固,未易取也。北军旦夕当自引退”。一派胡言,后主尚信以为真。当宋军围城时,竟还开科举取中三十八人。
陆游对李后主非常同情,说他“虽仁爱足以感其遗民,而卒不能保社稷”。历史上像李后主、宋徽宗这样的皇帝,多被史家斥为昏君,但我有不同意见。后主、徽宗这样的皇帝,倘若生在国际社会形成文明规则的历史阶段,都不能算是坏皇帝,他们不是错生在帝王之家,而是错生在文明必须和野蛮共存,且没有足够的力量制衡野蛮的时代。
我想起的是摩西·门德尔松的经典论述:“启蒙的滥用削弱道德情感,导致铁石心肠、利己主义、无宗教和无政府主义。文化的滥用产生奢侈、伪善、软弱、迷信和奴役。”后主精于诗词、音律、书法,生活精致,他习惯用两个指头夹住笔悬腕写字,创造了一种独特的书体,又能绘事,是多方面的艺术天才。国灭以后,他的一位宠姬被宋将所获,到了晚上掌灯时,闭眼说受不了烟气,于是换成蜡烛,她说气味更难闻,宋将大奇,说你们南唐宫中就不点蜡烛吗?此女说我们哪里点过蜡烛,都是用大夜明珠照明。惊人的奢侈,却共生着品位高绝的生活情趣,文化的畸形发展,又相伴着难以置信的孱弱愚昧,这并不是文化的错,因为人生的终极,应当就是追求文化,努力过上高雅的生活,只是过度的文化销蚀了人性当中兽性的一面,以至于无法抵抗野蛮。
宋军围城时,徐铉奉命与宋人议和,见宋太祖,说:我主有圣人之能,所写秋月诗天下传颂,你徒恃武力,我们南唐的人是不会屈服的。宋太祖嘿嘿一笑,道:这是酸秀才写的诗,我是武人,但也有两句诗你听听,“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万国明”!徐铉听了这两句,当即匍匐拜倒,山呼万岁。这个故事见诸宋人陈师道的《后山诗话》。其实宋太祖的诗句并不是真正美好的文字,一切美好的文字,都是靠作者的思想感情、作者的语言技巧和对美的再创造打动人心,宋太祖的这两句诗却是靠强权的隐喻去威慑人。从古以来,人类都崇尚武力,膜拜强权,却不知唯有美与善良,才有永恒的力量。宋太祖成就了江山一统,李后主却如北极星一样端拱天中,成为词中的帝王。
后主降宋后,被封为违命侯,他的人生也就此分作前后两截。降宋前,他的生活优渥,也不怎么关心国事,但其时形势迫人,他并非草木无知,自然时生忧惧。这种忧惧感不同于士大夫的忧患意识,却是一心想超离尘世,求得隐逸安稳的幽微情绪。这样,他早期的词作尽管不如后期作品那样,激荡着沛然广大的悲剧情怀,却有一种低回婉约的情致。
渔父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这两首词,是后主为画师卫贤《春江钓叟图》所作的题画之作。我读来丝毫不觉有“快活如侬有几人”的得意,作者内心的幽寂苦闷溢于言表。他所向往的快活、自由,都需要脱身九五,深隐山水之间,他无力担荷整个国家的前途命运,因此他想远遁,想幽居,但他的命运是一早就注定了的。
捣练子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云鬟乱,晚妆残。带恨眉儿远岫攒。斜托香腮春笋嫩,为谁和泪倚阑干。
捣练即捣衣,是唐人制作寒衣的程序:用杵捶打葛麻衣料,使之柔软熨帖,易于缝制,更使麻布与里面的棉絮粘连为一体。又因为是要制作寒衣,所以一定在秋天进行。李白诗“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杜甫诗“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都借捣衣写了同样的主题:丈夫出征远戍,妻子在家相思不已。“捣衣”这一文学母题,是对这些女子的人道主义同情。后主的《捣练子》所写,依然是唐代这一著名的文学母题,大概是平时作来用于宴会之上侑酒的,但因为他以赤子之心待人,以赤子之眼视世,他的同情也就特别赤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