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一)
牙梨哈的正常一直令纳谋鲁取费解。他了解那些专司刑讯的人,因为他不仅曾与其共事,早年的黑暗岁月中甚至还曾落入其手。这些人往往十分古怪,令人一看便心中发毛。牙梨哈却是例外。此人要么已学会对他人的磨难麻木不仁,要么便是装作如此。然而纳谋鲁取却无法断定是哪种情况,这也正是牙梨哈第二个令他费解之处。纳谋鲁取能活到今日,全凭一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可他却看不透牙梨哈。
因此,当纳谋鲁取品味着新鲜槟榔带来的些微眩晕感步入刑讯处时,他一如往常地带着几分戒心。
看门的是个年轻后生,满身的实权衙门中差人的狂傲之气,显然还不曾吃过苦头。
“执事可在?”
“你是何人?”
“禁城察事厅纳谋鲁取,不知上下如何称呼?”
“赫兰族艾驰恩。”后生挺着胸自报家门。
“阁下家世显赫。”
“好说。”
“刑讯执事牙梨哈有阁下襄助,幸莫大焉。”
“有幸与牙梨哈家族次子共事,荣耀万分。”
“有幸与二位共事,实是荣幸之至。”
“好说。”
“牙梨哈执事可在?”
“执事方才接手一宗案件。”
“我正为此案而来。”
“腿子!”艾驰恩朝后院大喊一声。转瞬间一个南人老头迈着小碎步跑到艾驰恩面前,跪倒施礼。
“速去禀报执事书记,有回话速来禀报。”
老头领命,又迈着小碎步跑远。纳谋鲁取趁这片刻清闲嚼着槟榔,琢磨着这位对自己与察事厅一无所知的后生。任何一处部司中的不称职者总是最危险的,其能力低下程度也显示着其家族将其塞入官场的能力。然而这后生是否会在被碾得粉身碎骨前学会夹起尾巴做人?纳谋鲁取估计他有五成机会。显赫的家族或许能帮他逃过几次劫难,让他学乖,否则便无须再学了。
南人老头跑了回来,将一纸手令捧给艾驰恩。
“跟他走。”艾驰恩道。
南人老头引领纳谋鲁取朝刑讯处深处走去。从大门到后院办事区有两条通道。一条通道沿西墙而行,与刑房、牢房相隔甚远,专供文员和访客使用。除了个别“天赋异禀”的人,常人见了刑讯场面难免会感到不悦与不安,认为自己与受刑人的苦难多少有些干系。所谓“君子远庖厨”,与鱼肉隔离开来的刀俎多少能心安一些。
而另一条通道则恰好由刑房、牢房的中央穿过,这便是设计用意。帝国庞大,不乏以身试法者,刑讯处自然难得清闲,于是这条通道便成了一种工具,即刑讯的第一关。随后,失去自由的嫌犯便只能任由无形的爪牙慢慢掐入肌肤骨骼,撕碎五脏六腑。这一套刑讯方法纳谋鲁取深有体会。
纳谋鲁取被引入第二条通道。他不知道这是老头的无心之失,还是艾驰恩的有意羞辱,或者是牙梨哈的旁敲侧击。他不动声色地穿过悲鸣与啜泣,同时将这一猜测记在心里。
两人终于来到刑讯处执事牙梨哈的书房门前。老头上前叩门,一位面色苍白的年轻南人书记领两人入房。正在书桌前伏案工作的牙梨哈见到纳谋鲁取,立刻笑容满面地迎接过来,一副老友重逢的样子。
“牙梨哈执事。”
“老兄!”
“可否叨扰执事片刻?”
“你来啥都好说。来来来,咱后面聊。你俩,”牙梨哈转头对南人书记和带路老头道,“滚。”
牙梨哈和纳谋鲁取走进套间,盘腿坐在榻上,背后掖上靠枕。牙梨哈又拿出瓷杯,斟满两杯热腾腾的酸马奶。
“朝会如何?案子让谁办?”
“我。”
“定了?”
“尚未公布,但估计八九成。”
“恭喜恭喜。”
“我要那个侍卫。”
“抱歉,刑讯可是咱的差事。”
“话虽如此……”
“你听我一言,这差事咱熟,现下不比你当年,又多了许多新家伙什儿。”
“我须拿到此人。”
“为啥?”
“有话要问。”
“咱都不曾问出甚来,你能?”
“牙梨哈大人,现下我要此人自有原因。此案关乎禁宫安危,诸多内情你现下不知,将来可能亦不会知。圣裁一时三刻间便要颁布,届时我凭圣谕再来要人也是一般。你我素来交好,我才此刻前来。你将人与我,一则将来圣上知晓必定嘉许你晓事,二则免我凭圣谕领人时面皮尴尬。我来并非为难于你,是替你早做计较。”
牙梨哈倚在靠枕上,垂头沉思片刻。他虽年轻却并不糊涂,片刻便拿定了主意。
“本官不给你用刑。”纳谋鲁取对惊魂未定的南人侍卫道。侍卫的一只眼睛已肿成桃子,嘴里少了两枚牙齿,背上深达肌理的鞭痕纵横交错。二人此刻已回到纳谋鲁取的书房。纳谋鲁取又道:“本官问你,你须实话实说。本官知道你以为我等作好作歹耍弄于你,其实并非如此。本官非但不会搬出牙梨哈来唬你,还会想方设法将你留下。本官颇有些办法,问话一毕,便吩咐太医替你疗伤,若有问题再去问你。若非情势紧急,本官须不必现下问你。这些你可曾听清?”
“听……清了。”
“好。你从昨日讲起,一直到那宫女发现主子尸体。先说昨日晚上有何异常之事。”
“没……没有。”
“你将那位主子的一举一动细细讲述一番。”
“傍……傍晚,她……”
“她便是那位主子?”
“傍晚那位主子……”
“何日傍晚?”
“昨日傍晚。”
“几时?”
“申末,天色还早,主子出门时在俺们岗亭签的字。”
“你与主子可有言语?”
“就说请主子签字来。”
“主子有何言语?”
“没……没有。主子们都不和俺们讲话。”
“你看主子是否有不安之态?与平日有何不同?”
“没有。”
“好生想。神色是否慌张?眼神是否正常?衣着打扮与平素有何不同?”
侍卫想了想,似乎有话要说,却又咽了回去。
“你想起什么了?”
“只是……”
“随便说,不打紧。”
“若是非说主子有啥不同,若是俺非说不可,主子平日都是一般模样,可这位主子,好像有些……有些得意的模样。”
“得意?”
“像是有啥好事等着她了。她有点儿着急要走,可又不像平日那般对俺们很凶。”
纳谋鲁取停下来想了想。不对,现下还说不通。
“然后便又如何?”纳谋鲁取继续问。
“主子去了一个多时辰,又签字回宫。”
“具体几时?”
“记不准了,簿子上有。因为殿试的事,叫俺们来顶班的。”
“你这里出入签字规例如何?”
“进……进来便要签字。”
“进来何处?”
“前……前厅。”
“由外宫进来前厅?”
“对。”
“前厅通往内宫?”
“对。”
“主子们进门均须签字?”
“对。”
“签的是什么?”
“那个……卷轴。”
“本官问主子们签字都写些什么!”
“写……写名字。”
“卷轴放在何处?”
“现下?”
“不,平素放在何处?”
“俺们拿着。”
“拿在何处?”
“拿……俺们便是拿在手中,主子要签时便放在桌上。”
“你站在何处?”
“门口。”
“门里还是门外?”
“门外,俺们……站在外宫这边门口。”
“不在前厅中?”
“对,不在屋里……在屋外。”
“可曾进去前厅?”
“不曾……不敢!不许进去!”
“为何?”
“便是不许进去。”
“我问为何不许进去!”
“那……那便不知道了。”
“可曾见过旁的侍卫?”
“见过,换班时候便见了嘛。”
“不是,本官说内宫那边侍卫。”
“皇上那边的?”
“对。”
“没有。”
“为何?”
“不是……不是一个长官管。从来不曾见过。”
“平素你便站在门外,手中拿着卷轴,门上可有落锁?”
“对。”
“总是落锁?”
“自然!”
“开锁有何规例?”
“只有名册上的人方可进门。”
“有个名册?”
“对。”
“名册是写好的?你拿在手中?”
“对。”
“两边的侍卫都有这份名册?”
“对。”
“名册可会变化?”
“会。若是变了,他们便拿个新的过来给俺们。”
“近日可曾变化?”
“不曾。”
“那主子也在名册上?”
“主子们大多都在。”
“也有主子不在?”
“有。”
“为何?”
“俺说不来。”
“三夫人?”
“不在。”
“不在?”
“大主子走中厅。”
“不走你把守的这门?”
“从来不走。”
“好,便说现下有个主子来了,你如何措置?”
“主子签过字,俺便打开门锁。主子进了门,俺便将门落锁。”
“锁在你们这边?”
“对。”
“另一边什么样子?”
“门另一边?”
“对。”
“啥也没有。”
“啥也没有?”
“是。”
“把手也无?”
“对,只是个光溜门板。”
“如此人如何能出来?”
“主子敲门,俺们这边开锁,将门打开。”
“对面内门也是如此?主子进门,敲对面内门,内门外侍卫听了便从外面开门?”
“俺说不来。”
“你不知道?”
“俺们不许进去。”
“你不曾有朋友在对面当值?可曾闲谈?”
“俺合计……俺合计,对面规例也是这般。”
“如此说来,前厅两侧房门都从外面落锁,屋内必定无法开门,对不对?”
“对。”
“若是要瞒过你与对面侍卫,悄悄从这房子中出去,有何办法?”
“绝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