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二)
纳谋鲁取从送来的卷宗中找出登记卷轴,很快便找到那项记录。记录显示死者于戌时签入,夜还不深。纳谋鲁取思索片刻,又找出她在申末签出的记录,仔细看了签名,随后又回到签入处两下比对。相比之下,签出时笔迹略显飘忽,带着些许年轻女子的幼稚,却又很有天赋。签入的笔迹虽然也大体如此,但审视之下笔法似乎沉稳了些。这其中有何缘故?纳谋鲁取无法确定,毕竟差异太小了。
“签入可是戌时?”
“对,俺觉得差不多。”
“那便不到两个时辰。”
“对。俺觉着对。”
“你将那位主子回宫时的模样讲述一番。”
“还是那模样。”
“还是得意的模样?”
“没。可是,主子出门时也不是特别得意。俺不是说她得意,就是俺觉着。”
“你看她情绪如何?伤心?有心事?高兴?”
“没啥……都和平日一般。”
“衣着如何?身上有何携带物事?”
“衣……衣着?”
“对,主子穿的是何衣裳?”
“俺……俺……主子换了身衣裳。”
“此话怎讲?”
“主子回来时衣裳不同。”
“这是否异于平日?”
“这……没有,她们平日便总换衣裳。”
“何人?”
“主子们。”
“主子有何举动?”
“她走过来,到俺们岗上,在卷轴上签了名字。”
“可有言语?”
“没有,平素也是这般。”
“可有人与她同行?”
“没。”
“无人护送?”
“没。”
“这是否异常?”
“有些。”
“你可曾记下?”
“记下啥?”
“记下之后上报。”
“上报不归俺们管。”
“倘若你上报此事,主子出入无人护送,算是何等异常?”
“照理是该有人护送,可俺们也见过……”
“见过主子无人护送?”
“对,有时候。”
“为何不曾上报?”
后生想了想,面露惊惧:“俺们只是个把门的。”
“那又如何?”
“就是把门。俺们便是这差事。后宫才管护送。”
“主子签过字,又怎样?”
“签过字便由俺们这边过去,进门,俺们将门落锁。”
纳谋鲁取仔细琢磨一番,却并无特别发现。
“现下且是这些,若有问题再来问你。你且坐好,本官吩咐人送你去疗伤。”
纳谋鲁取走出书房,踏上宫内长廊。长廊里燃着巨烛,回音激荡。右转两次之后,他便来到了直通内卫司的“明镜”长廊。工匠正为三日后的殿试张灯挂彩。纳谋鲁取绕过工匠,朝内卫司走去。一只老鼠慌里慌张地横穿长廊跑过。各部门的人都被抓差去准备殿试,连捕鼠人手都短了。
伴着脚步的层层回声,纳谋鲁取暗自揣摩着索罗。早在索罗刚刚在官场中立足时,纳谋鲁取便开始为其怒气而费解。他这怒气究竟来自何处?又为何经久不衰,源源不断地从那张怨毒的嘴巴里喷涌而出?
索罗如此怒气冲天,而纳谋鲁取也自知早晚会与他共事。因此索罗进宫后,三个月来纳谋鲁取一直在仔细观察他。
纳谋鲁取按一向习惯,从索罗模糊而零碎的言行中提炼其性格细节:此人目的何在?又遭遇了什么阻碍?
索罗的故乡远在西部大漠的对面。他虽算不上第一个由那里来到中原的人,但在此地同族寥寥。他的同乡多是生意人,鲜有久居皇城者。况且这些人大多并不显眼,体态、外貌并无太多的异域特征。
然而索罗却是例外。他自称是其部落血统使然。他最奇特之处是肤色,苍白堪比尸体,偏偏还生着黑硬的体毛。他眼窝深陷,双眉高耸有如屋檐;眼睛也怪异,总是圆睁着,眼皮翻折的方式也异于常人。最为骇人之处——那对眼珠子竟然是蓝色的。
各地语言纳谋鲁取颇听过一些,索罗的语言却闻所未闻。在为数不多的几次拜访中,纳谋鲁取曾向索罗讨教其本族文字的写法。索罗便挥毫写下“Minichiatto de Solo”,说是念作“明尼察铎·狄·索罗”,这便是其名字的本乡本土的写法。
纳谋鲁取疑心索罗的怒气正是来源于其与众不同:他在这个世界没有朋友。
纳谋鲁取也曾置身于这样的世界中——仅有忠诚,却无情谊。
不知不觉间纳谋鲁取已经来到内卫司门前,此处比平日热闹了许多——卫兵加了岗,还加设了巡逻队,均是响应早前的警讯。一番常例拜访手续之后,纳谋鲁取被引入内卫司的阴森走廊,未几已坐到索罗对面,正对着那双怒目。
索罗先开了口:“你是为我干的,还是为后生干的?”
“干的什么?”
“把我的人要回来。”
“为谁又有何分别?”
“有。”
“我为自己。”
“哈哈。估计是。”
“下官要见昨日申初至今日巳末在内宫当值的那个侍卫。”
“为什么?”
“这段时间,死者本应签出、签入内宫,却直至巳时方被人发现。下官须询问两次照面情形。”
“不给。”
“为何?”
“牙梨哈打了我的脸。他打了我的人。”
“但下官已将人要了回来。”
“没用。牙梨哈抓了我的人,你抓了我的人,大家会说,抓索罗的人没事。”
纳谋鲁取想了想,索罗言之有理,这正是人们会得出的结论。纳谋鲁取固然可以请来圣谕令他讯问两名侍卫,索罗也无话可说,但他却等不起。
“我问你,你问他们,如何?”纳谋鲁取继续道。
“你问什么?”
“死者模样、穿戴、异常之处、所携物事、心绪如何、往返间有何不同。”
“哈,不知道。”
“大人可以讯问当值侍卫。”
“他们也不知道。”
“何以见得?”
“那位主子没回来。”
“此话怎讲?”
“就走了,没回来。签出没签入。屋子里死了。”
“这段时间可有旁人从内宫签出?”
“没。”
“大人从何而知?”
“你以为我从何而知?”
“下官早晚还要问他们。”
“嗯,但是现下不行。现下什么人都来欺负我。”
纳谋鲁取靠着椅背,默默将事情在心中演绎了一番:那姑娘夜晚出宫,先在内宫一侧签出,穿过前厅,然后在外宫一侧签出,无人护送,或许有些兴奋,暂且不论。姑娘一个多时辰后回来,仍是孤身一人。一切安好,身上衣裳却换了。她由外宫签入,只向前走了几步,在内外两道门之间。她身后的门也落了锁。大约七个时辰后才有人看见她,但已经被捅死了。这中间她不曾出门,且内宫的侍卫离她仅数步之遥。此间内外两道门都落了锁,也无人听到任何异动,更无人签入、签出,且房间并无其他入口。
这种情形绝对说不通。纳谋鲁取将这些问题存在心中,让它们如藤蔓般慢慢发育、生长。
纳谋鲁取沿着黑暗的门廊慢慢朝柯德阁的书房走去。轻如耳语的备考读书声不断地从远方传来,打破了周遭的寂静。路上不时有老鼠窸窸窣窣地跑过。
纳谋鲁取一直痴迷于推敲旁人行为背后的动机。除了生性使然,而早年经历也强化了这一技艺。正是凭借这门技艺,他才能熬过凶险时局,熬过九死一生的净身与混迹南人间的日子。对于他的同行,寻找真相的过程仿佛是用事实填充地图,而他的图却由人们的动机与欲望织就。
这个过程从未改变。他的心中总是先浮现出一张人欲织就的大网,随后便有微茫的光线照在这纷乱的私欲上,将其主人的所作所为投射成缥缈的荫翳。他多年之前便已明白,虽然荫翳飘忽不定,但其上方的私欲总是有迹可循。沿着这张网上各色人等的真实欲望,他们的所作所为终究会被揭开。
意欲进宫的普通人只有两条可行之路:第一条便是像纳谋鲁取那样净身入宫;第二条则是通过两年一度的殿试。天下人皆可举业:先是乡试,再是府试,然后是会试,最后多年寒窗苦读的学子才终能面对登峰决战——殿试。
随后便是一场凶险无情的洗牌:有的家族黯然返乡,有的举族销声匿迹,最后只有寥寥数人能取得他们孜孜以求的权力。除了为权势不惜一切之人,其他人绝无可能在竞争中胜出而不失理智。因此现在确是杀人害命的季节,然而过去却无人会在殿试前动手。
这便是问题的关窍所在,这一次凶杀何以会发生于殿试之前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