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一)
柯德阁大人是个名副其实的“大人”。他一切都大,嗓门大、个子大、块头大,脾气也大。由先帝在位时算起,纳谋鲁取与他相识已颇有些年头,因此看他如今的样子颇感怪异。而今柯德阁的“大”已被压缩。他压低了嗓门,走路时小心翼翼,以免自己的大块头妨碍了旁人,与人说话时也要躬身凑近对方,无时无刻不在刻意避免突兀、碍眼。
之所以让人感到怪异,是由于柯德阁一度位高权重,亦是弄权高手。他原来执掌营造,手握无数官银,用于修造北御蒙古、南防宋军的战备工事。然而出乎所有人,尤其是他本人所料,几年前他竟突然翻了船。其时他正为一笔费用与人小有龃龉。事情本不值一提,他争的无非是个原则,谁知竟阴沟里翻船,莫名其妙地着了道,就此出局。
于是柯德阁如今成了勘察处的头目。一个弼马温般的职务,放在旧日,这是他给同僚儿子安排的差事,对于他则是个赤裸裸的羞辱。
柯德阁虽然一副脑满肠肥的酒囊饭袋模样,骨子里却是个狠角色。他知道当今唯一能够令自己东山再起的法宝,就是时间。政局如潮,有涨有落。等到潮水落下,那些目光短浅的猢狲便会搁浅在沙滩上,而他则会将他们逐个踩碎。
他在静候时机,毕恭毕敬地夹着尾巴,安静老实,做个无可挑剔的下属。
因此对纳谋鲁取而言,与柯德阁打交道难免要冒着无意中得罪他的风险——柯德阁记性很好。不过尽管如此,纳谋鲁取还是暗自希望柯德阁永远待在现在这个位置上,因为柯德阁的勘察能力确实出类拔萃。
纳谋鲁取站在阴冷的验尸房门前,嘴里冒着白气。宫中的尸体入葬前都要送到此处勘验。
“柯德阁大人。”纳谋鲁取招呼道。柯德阁正站在灯火通明的验尸房一角,闻声转身,见纳谋鲁取站在门口,便毕恭毕敬地迎上前来。
“察事厅统领纳谋鲁大人,天色已晚,大人还神采奕奕。”
“大人过奖。不知案发房间和尸体的勘察是否已经完毕?”
“现已完成部分。”
“有何结论?”
“敢问大人是否已被钦点为专责有司侦办?”
“圣裁虽尚未发出,但大人明白情势如何。”
柯德阁坐在长凳上沉思半晌,拿定了主意。
“那么,下官将向大人汇报勘验结论一事上报内卫司统领索罗及皇城司统领韩宗成,且将向二位大人汇报同样结论。”
“这个自然无妨。”
“大人明鉴,下官不过例行公事而已。”
“便请大人赐教。”
柯德阁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一张台案,上面摆着些碎布与工具,纳谋鲁取跟了过去。
“房中物证很少。该房虽有婢女定期清扫,但毕竟乃衔接内外宫之咽喉,因此非但不乏常见物证,反因其庞杂而难以甄别。譬如毛发,多为内宫常驻人员所遗。唯有六枚断发尚无出处,且仅凭其长度、色泽,恐怕难以断定凶嫌。”
六枚断发精细地排列在纸上。纳谋鲁取小心翼翼地捏起其中一枚。
“毛发主人是男是女可否断定?”
“无法断定。”
“这些毛发现于何处?房内还是尸身?”
“房内。尸体上并无异样毛发。”
“房门有何发现?”
“经详细勘验,结论符合初判,即两门均已从室外落锁,且未遭撬拨。”
“尸身有何发现?”
“尸身上有两处证物,颇为惊心。”
柯德阁小心翼翼地从两张木质条案间走过,来到停放女尸的冰冷条案前。女子全身赤裸,纳谋鲁取再度感叹其美丽。
柯德阁擎起女子一只手请纳谋鲁取观察。
“指甲缝中存有污垢。嫔妃每日沐浴,因此污垢必是其外出时所沾染。我等正在将这污垢与宫中各处泥土比对,或可发现死者生前行经何处。”
“大约多久能有结论?”
“颇难预料。如若顺利,明日便有结果;如若我等采样有误,则永无结果。全碰运气。”
“样品共采几处?”
“我等将宫内分为三区:城门乃泥土沙粒主要入口,庖厨以油烟灰烬为多,而马厩左近则多有马粪碎屑。三区虽并非泾渭分明,不过据三类污垢组成多寡,却可大致分辨位置。我等已有诸多记录。”
“死者生前可曾与人交媾?”
柯德阁住口不言,望着纳谋鲁取定定地看了半晌,便开始检查女子下体。柯德阁现下慢了下来,如履薄冰。
“死者生前或曾与人交媾,或于被害前二时内体内尚存有精液。”
“交欢还是强暴?”
柯德阁再度犹豫起来。
“如若确有交媾,并无迹象证明死者非自愿。”
“何以见得?”
“死者与人交媾后颇有一段时间方才亡故,如非自愿,则其体表瘀伤均应呈现,而死者唯一外伤乃格挡撩刺所致。倘属强暴,则双肩、手腕处必受制于人,而此二处及下体左近均未见瘀伤,下体亦无强暴所致撕裂之伤。”
“圣上宠幸?”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以君子之心度之,当有此论。”
透过呼出的白气,纳谋鲁取望着石案上四肢大开的年轻女子。连他的貂裘都无法抵御寒冷,她一丝不挂的白生生的躯体却躺在冰冷的石头上。
“这些发现是否均已记录在案?”
“下官在卷宗中已述及证物演绎之种种可能。”
“何时上报?”
“如有证据未决,依律当以三日为限履行复查之责,而此案正属此例。三日内大人若有发现,证实或证伪我等演绎之情形,则实乃下官之幸。”
“我明白了。大人还有何等证物?”
“下官已和盘托出。”
夜幕降临,最后一缕阳光也被凛冽的寒风和漫天的扬尘吞没,皇城缓缓陷入一种令人不安的、警惕的寂静中。
纳谋鲁取沿着通往宫外大街的拱顶长廊来到禁城大门,门外一顶软轿早已恭候多时。他坐进轿子,轿夫迈开无声的步伐,进入国都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如每次殿试前一般,大街小巷中流动着反常的紧张气氛,而今晚尤甚。城里这么多兵都来作甚?将来情势又将如何?为何偏偏在大考前出现?纳谋鲁取坐在轿中静静地穿过城区,仿佛已听到人们或喃喃自语,或窃窃私语,不断重复着这些问题。
轿中的纳谋鲁取视线高过街上大多数行人。他看到灯火下的街道上,行人的脑袋此起彼伏,如一群甲虫般整齐向前。他同样也看到了自己身后的尾巴。纳谋鲁取大半生都在追猎中度过。他时常猎杀,也有被追猎之时,这造就了他对人流的敏锐洞察,以及对行为而不是面孔的出色记忆。
前面炊饼店外,有个牧人似乎在买炊饼,然而他却并未还价。纳谋鲁取的软轿随人流走了一程,然后转入一条窄巷,巷口一堆马粪还冒着热气。轿夫脚下啪嗒作响,他们都提了袍脚,以免沾上巷子中间流淌的污水。
透过后面的轿帘,纳谋鲁取看见一个赶车汉子吆喝着牲口将大车从崎岖不平的石墁道路上赶过去。汉子满脸劳顿,汗流浃背,但纳谋鲁取知道这条巷子并非去往任何所在的捷径——这正是他让轿夫取道此处的用意。
有人盯梢。他寻思着来人是否受命于宫中某人,很有可能,因为侦办这桩案子是个有利可图的差事,倘若在其中做些手脚便有油水可捞。然而以纳谋鲁取多年经验看来,这些人多半另有来路,因为这些尾巴的共同特点是恐惧,故他们必定来自宫外。他们正在探头探脑,暗中窥伺,想弄清宫内究竟有何变故。
转过街角,软轿落在巷子中一扇低矮的门前,门楣上全无标志。纳谋鲁取下了轿子,下人开锁放他进去。纳谋鲁取进门后下人又反锁了大门。到家了。
纳谋鲁取有三个住处,除宫里的办事书房内有个套间可以下榻,还有一间按规例分配的寝室,此外便是这座外城中的私密小宅了。三个住处,只有到了此处他才有主人的感觉。下人不多,却都很懂眼色,从不打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