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柯德阁盯着纳谋鲁取,而此时纳谋鲁取也在揣度着对方的想法:纳谋鲁取为何在破晓前的苦寒时刻造访?此事对我有何不利?纳谋鲁取那句“但我等却并未勘验其是否死于刀伤”又当如何应对?
倘若死因确是刀伤,柯德阁还较为安全,至少眼前太平。到目前为止他还没犯过错误,也没有露出软肋让人利用或是替罪。但倘若他判断失误,情势就难了。
柯德阁话说得很慢,以免忙中出错:“大人何以疑心另有死因?”
“大致是因为若是刀伤致死,这案子下官便无法想得通。”
纳谋鲁取看着对方品味着自己这句话。半晌柯德阁才开口:“此话怎讲?”
“死者在前厅中停留了七个时辰之久,她在做何勾当?下官想不出。凶手如何潜入潜出的?下官仍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些谜题的关窍,正在于我等以为死者是在房间中遇刺并死于刀伤。”
“下官明白。”柯德阁略一沉吟,答道。
纳谋鲁取像个画中人一样站在门廊中间,柯德阁手擎蜡烛,摇曳的烛光照着他长大的身形。纳谋鲁取下巴慢慢摆动,让槟榔从舌头上滚过。他理解柯德阁的为难处境,但这里毕竟是皇宫。
“因此下官必须确知其是否另有死因。”
纳谋鲁取等待着。柯德阁点点头。纳谋鲁取明白对方并不是在耍花招。他颇下了一番决心才继续说下去。
“下官想请大人剖开尸体,仔细勘察刀伤。”
“下官已经写好了呈报。”
“但尚未呈上。”
“是的。”
“宫闱局提点沈古格鲁和大人都怀疑这位婕妤与外人有染,万一大人真看走了眼,后果非同小可。”
纳谋鲁取倚着门框,呼出的气息在破晓前的死寂中形成白雾,耳中几乎能够听到柯德阁脑袋里的机关轧轧作响——他正在盘算着如何逃出这个困局。最后,柯德阁重新撑起他堪称伟岸的身体,用耳语般的声音说道:
“统领大人说的是。请问何时开始?”
纳谋鲁取没想到,柯德阁显然更没想到,查找死因竟然并未耗费很长时间。
一个时辰过去了,柯德阁直起腰来,望着刁菊的尸身若有所思。柯德阁这种人城府至深,半分情感也不会流露。常人在审讯或对话中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想法或其思想的大致范围,老于此道者往往能见微知著。然而现在纳谋鲁取尽管已确定无疑地知悉了柯德阁的处境,他却仍然完全猜不到柯德阁的想法。柯德阁平静地转过身来。
“看来下官确是走眼了。”
纳谋鲁取点头。
“大人请看。”柯德阁道。
柯德阁掀开皮肉,现出那个刺伤的孔洞。伤口约两指宽,显然是行刺用的刀子所致。然而在腹腔内刀子穿出的地方却只有一个小孔,且两个伤口间竟然隔了整整两个手掌的宽度。
“请问大人是否看到刺入的伤口?”
“看到了。”
“刺出的伤口?”
“也看到了。”
“刀伤是斜的。要么是刀手过于笨拙,要么便是故意为之。结果便是,表面看来刀手是从侧方刺向死者腹部……”
柯德阁后退一步,手臂在身侧划了个弧线朝纳谋鲁取腹部“刺”去。
“刀尖从此处进入,刀身穿入皮肉,却在皮下穿行而不深入,因此只有刀尖进入腹腔,堪堪挑破脾脏……”
柯德阁指向脾脏上的一处小划伤。
“……却完全避开了胆囊。倘若刀锋直行,势必在此处刺破胆囊……”
柯德阁又指向那个血脉密集的脏器。
“……死者顷刻间便会死于失血及脏器内毒,不到一炷香。然而现下这伤却并不致命。”
“绝不致命?”
“绝不致命。”
“刀上是否喂毒?”
柯德阁用两根手指撑开伤口道:“大人请看伤口里面。”
柯德阁扯开伤口,将刀锋分开的肌肉展示给纳谋鲁取。
“毒药大多会令伤口变色,例外者仅寥寥数种,但也会留下旁的痕迹,而尸体上并无此等痕迹。”
于是,一个失势的官员,一个上岸的细作,就在这破晓前昏暗的寒屋中,默默地守在一具女尸旁边。一种不期而至又令人不安的格局正在两人之间形成。柯德阁犯了个错误,但不会留下正式记录,因为他虽已写好了呈报但尚未呈交。呈报的期限是巳时,报告的对象是纳谋鲁取、索罗、韩宗成、太后和圣上。
然而纳谋鲁取的猜测却打乱了进程。好在柯德阁还来得及修改呈报并加入新的发现,即刁菊并非死于刺伤,而是某种尚待查明的死因。
问题在于,在这起势必与政事纠缠在一起的案件中,柯德阁若失误,迟早会被发现。这是毫无疑问的。因此纳谋鲁取虽然无心,事实上却救了柯德阁一命。
纳谋鲁取知道。
尽管柯德阁可以把呈报改得面目全非,甚至消除现有呈报的一切痕迹,但纳谋鲁取还是知道曾经有过一份错误的呈报,而他是唯一的知情人。
倘若有一天,这份呈报在这起命案所引发的权力倾轧中变成一件武器——这件事迟早会发生,那时柯德阁就危险了。
毫无疑问,柯德阁知道自己欠纳谋鲁取一个人情,而且不是随随便便的人情。但柯德阁是个狠人。
纳谋鲁取开了口:“大人查明死因还需多久?”
“此事难料,取决于死因是何类型。”
“大致范围?”
“情形不外两种。若是毒杀,且所用毒物我等能够勘验,则需一日至七八日不等。不同毒物的勘验方法不同,或简或繁,因而耗时不等。不过即便确属毒杀,多半也难断定。毒物向来如此。第二种情形便是刺杀,因凶器细小,我尚未发现伤口。”
“何种凶器?”
“这也难说。”
“何种情形致死更慢,死者着道后先无大碍,至少片刻后再发作身亡?”
“毒杀大抵如此。鄙处录有六种毒剂,均能致死,且看来仿佛是心厥而死。毒发时间与剂量相关,大致不出一个时辰。”
“有何凶器亦有此效?”
柯德阁略加思考,道:“这类凶器颇为罕见,非刺客不用。铁刺烧热,由后颈入脑,或钉入心脏。鉴于此案情形,下官已刻意检视,却并无发现。”
纳谋鲁取嚼着槟榔,眼睛搜寻着可以吐汁水的地方,却没有找到,只得吞了下去。
眼下的情形靠装傻是混不过去的——柯德阁一向谨慎,他会翻查纳谋鲁取的底细,观察纳谋鲁取的行为,再描绘出纳谋鲁取将会如何利用这个把柄。倘若他判定自己身处险境,就会设法除掉纳谋鲁取,即便不是立刻动手,也绝不会拖得太久。
这就是疲劳的祸患。若不是在本该歇息时硬撑着在“刀锋”上行走,纳谋鲁取本可以预见要求验尸为自己带来的麻烦。但他偏就糊涂了,眼下虽然确证了想法,却同时也犯了个错误。
“如此,下官便静候大人佳音了。多有打扰。”
“下官必当尽快勘验,请统领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