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一)
“叨扰。”纳谋鲁取打着招呼,走进秘书监文馆。
老寇一双充血的黄眼珠子越过面前的卷轴,望向纳谋鲁取,嘴角心照不宣的坏笑慢慢染上面颊。纳谋鲁取喜欢这种笑容,因为这种笑容专属于老寇。他这么笑了一辈子,显然是从这种笑容中得了好处。这种笑容非同等闲:嘴角咧开,黄牙往外龇着,双眼耷拉成一道缝——满是快乐,因为他马上便会听到秘闻,又能收获一份友情。
纳谋鲁取经过长期思考后得出结论,老寇的笑容将他塑造成了一个完美的朋友。这个朋友喜欢与你为伴,真心了解且看重你,还把你当作自家人——而且还够坏够机灵,关键时候用得上。
纳谋鲁取找了张书凳坐下,又摸出一颗槟榔。老鼠啃过的槟榔潮湿而恶心,但他还是把它放进嘴里。缺觉令他变得敏感,当槟榔的能量洪水般席卷全身时,那感觉强烈而锐利。
老寇点起烟斗长吸一口,让黏稠的麻叶气味在房间中弥散开来,然后便若有所思地静候纳谋鲁取发问。摇曳不定的昏黄灯火下,两人静静对坐,谁都不出声。
纳谋鲁取坐在书桌前。老寇又为他点了支蜡烛,于是光线便益发地光怪陆离起来。烛火随心所欲,完全无法预料地明灭飘摇,双重的影子彼此纠缠,在桌上舞动。正像这桩案子中的人,纳谋鲁取暗忖。
烛光下的桌面上摊满了文件。
纳谋鲁取已将文件规整过一遍,左边是万马厅四周各省部司处的活动纪要。万马厅是前厅在纪要中更正式的名字。纪要以时间先后为序排列,覆盖了凶案发生前后一整天的时间。右边则是一幅平面图,图纸已发黄开裂,却还巨细无遗地展示着皇宫的布局。
老寇搬来这堆文件后站在纳谋鲁取身后看了半晌,便叼着烟斗不慌不忙地溜进一间侧室,或许是去睡觉,但更像去浏览文件的抄本并猜测纳谋鲁取要找的东西。
于是房间里只剩下纳谋鲁取一人。他开工了。
刁菊中刀时倘若不在万马厅,会在何处?宫女陈尸的万马厅约两庹宽,八庹长。按图纸显示,万马厅南门通向内宫,而通向外宫的门则更宽,正对着一个名字颇为乏味的长廊——长春廊。纳谋鲁取知道这廊子既长且暗,地面铺了青石,却没有窗子。
纳谋鲁取又去查看活动纪要。这天由万马厅签出并进入长廊的只有刁菊一人,但长春廊中却人头攒动。
活动纪要大致如此:
申时:生发台行冬播礼,长春廊连接谷种库与生发台,人流往来频繁。二品昭容主厨由厨房运送羹汤蔬饭至金光厅,亦取道长春廊。
酉时:酉时二刻餐毕,宾客取道长春廊各回下处。酉时末两刻,廊中无人。
戌时:外宫憩园行选材礼,往来考生多取长春廊为捷径,廊中整个时辰行人不绝。
这记录恰好吻合了刁菊在南门侍卫岗亭的签入时间——戌正前二刻。
纳谋鲁取舒腰抬头,心中思忖:且说刁菊在戌时末回到长春廊,当时她心中有何想法?以她当时所见,迫在眉睫的问题又是何事?
当时刁菊想必已经定下心神。她已经快回到住处了。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避过他人耳目,从遇袭之处穿过外宫回到此处。现下这段惊心之旅只剩最后一程,她已经开始相信自己或许——只是或许而已——还有望善了此事。自己尚未死去这个事实同样令她感到鼓舞。无论伤情如何,看来显然不会立刻致命。她多半以为这伤势并不严重,只是自己缺乏经验误判而已。
倘若纪要无误,刁菊到达长春廊时应是在戌时末,长廊中当时空无一人。她沿长廊一路疾行赶到万马厅入口。见到侍卫后,她勉力挺直腰板,不露声色地签了名。她设法遮住了刀伤,也没让人看出自己正在流血,血流之势已经缓了下来。过了侍卫这关,她进了万马厅。几乎可以断定她进屋后必会喘息片刻,为进入内宫重整仪容。她多半还会在万马厅内寻找办法令自己“意外”受伤,因为一旦进了内宫,她在假装意外受伤前还有露馅儿的危险。然而就在此刻——尚未走出万马厅,她便人事不省,倒地身亡。
倘若她中刀时确在外面,上述推断便大致合理。但她又何以来到长春廊呢?地图显示长廊有六个出入口。第一个离万马厅最远,中间还隔了一个转弯,通向积香阁——分拣香料的地方;第二个略近些,连接着一个接收食材的食品储藏室;第三个则经一条小道通向一间小更衣室。后面几个出入口,分别通向叫作金玉厅的膳堂和其后厨,以及憩园和生发台。这几处所在平时都人来人往,而且由于临近内宫,一向有人把守。
第一个通向积香阁的出入口,纳谋鲁取相当熟悉。那是一扇挂着毡帘的低矮拱门。从长春廊出来,进了这道拱门便是所谓的积香阁,南人女工们蹲在小屋中,从成堆的干土坯中拣出一粒粒皇家珍馐所用的香料。这里紧邻后宫,为的是能将香料及时送去。纳谋鲁取知道这条小道狭窄而昏暗,两侧蜂房般排满了一个个分拣间,香气四溢。这香气正是纳谋鲁取熟知这处所在的缘故。他将每日途经此地视为一乐,路线合适时总会放缓脚步,享受着泥土与香料的混合气息。小径虽然行人甚少,却完全被两侧分拣间中女工的视线笼罩。由于此地非同小可,她们若是见到异常势必会上报。同样的道理,膳堂和后厨也被视线覆盖,因而不太会成为刁菊选择的路径。
按纪要显示,积香阁女工在酉时末换班。交接时,分拣间中应无人看顾,时间亦足够刁菊溜过小径。但时机却并不凑巧,差了半个时辰。
纳谋鲁取对第二个出入口所知不多。这个出入口内是一条两侧无门的长巷,通往一个食品储藏室。满载生鲜食材的驼马篷车每天在这里卸货。刁菊选择这条路径的可能性显然最小。此地临近内宫入口,又直通宫外,因此一直守卫森严。而且食品储藏室一直繁忙——皇帝一家及其随员每日要消耗不少食物。尽管当天由于殿试守卫人手略有不足,但食品储藏室的繁忙与平日应当区别不大。
第三个出入口还要再远些。这条小道通向一个更衣间,用于大典时试换礼服。倘若刁菊需要偷件衣服遮盖血迹,这处所在倒是合适。然而由于二品昭容的宴会和选材礼,更衣间当时一直繁忙——为防考生舞弊,走廊也把守严密。纪要上确有一小段无人把守的空当,即酉末戌初行交会礼时,下人进食约有一刻钟光景。不过这个时机也很危险。
长春廊所环绕的花园并无出奇之处,只是一片户外空间而已。花园既非通向某处的路径,亦无藏身之处,且完全被四周视线覆盖。建于内外宫交界处空地上的生发台情形略同,既非通衢,亦难掩蔽,况且案发时段也一直有人占据。
纳谋鲁取再次默想当日经过:刁菊来到长春廊某处出入口——三处可能通过的出入口之一。此前刚遇袭时,她多半因惊吓过度尚未觉出疼痛,而此刻却是她恐惧的巅峰。伤口大量出血,死亡的恐惧逐渐沿着四肢爬上后背,再顺着脖颈儿将滑腻冰冷的魔爪伸进她心中。伤口开始作痛。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惊吓渐渐退散,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波强似一波跳动着的剧痛。
她此刻方寸尽失,不知所以。毕竟只是个年方十九的姑娘。她不清楚自己伤势多重,不知自己是全无大碍,还是片刻间就会倒地身亡。
她终于还是意识到自己的行走姿势非常别扭。刀锋切断了一掌宽的腹肌,她不知道恰恰是这一刀放过了她的性命,却又令她无法行走如常——因为每迈一步都要牵动那块切断的肌肉。不过她毕竟聪明,头脑也还清醒,即便在如此的危急关头还是忍住未曾呼救。她强忍伤痛,沿着某条通道挨到了长春廊。
纳谋鲁取揉着疲惫的双眼。遇袭处完全可以是积香阁或更衣间,但他感觉不像。只是感觉,他此刻也说不出是什么缘故。遇袭处同样不会在长春廊中,此处离侍卫太近,对凶手来说过于冒险。因此纳谋鲁取宁愿把宝押在禁城中更深的所在,一个与这些通道相连的去处。
纳谋鲁取又去想刁菊刚刚遇袭后的情形。当时她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她又如何应对?
她会如何应对?
她吓呆了。当时她不会立即知道自己的伤势并不致命。几乎可以断定她对此毫无经验,否则入宫审查呈报中必会提及。然而事实上纳谋鲁取并未看到一丝暗示,因此她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突然看着利刃刺入自己的腹腔。刀子抽出后,鲜血从自己体内喷涌而出,她的震惊被实实在在的恐惧取代。
但是,这是关键所在,她并未惊慌尖叫。倘若她遇袭确在外宫某处,那必是个无声无息的事件。刁菊确实聪明,即便利刃入腹,也还清楚出声便是自寻死路。她明白自己必先设法回到内宫,只有回到内宫,只有跨过那道门槛之后,她才能设法伪造事故,将受伤一事搪塞过去。
反之,倘若她喊叫起来并被当场抓住,她在该处的勾当便会很快被发现,随即真相就会被拷问出来。真相多半便是私通。她必死无疑,而且死法缓慢、痛苦而屈辱,甚至全家都会被株连而死。她不仅迅速洞察了这些后果,还想到强装镇定。最重要的是,几乎可以肯定她是被凶手有意放走的,因为她的伤看起来像是故意失手,故意留她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