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十二章(一)

书名:金宫案本章字数:3799

禁城厚重巨大的城门在纳谋鲁取身后合上,一股气浪冲向他的后背。纳谋鲁取望着面前的广场,唯一的随从站在身后。日上三竿,广场上的人已多了起来,禁城送货的小门也都打开了。巡逻的士兵仍在不紧不慢地绕着圈子。

纳谋鲁取在心里将广场仔细分析了一番。倘若自己便是刺客,看见一个瘦弱的官员清晨走出禁城城门,会在何处下手呢?

左手边是访民。密密匝匝一大群,手里都攥着号牌,等待叫号去面圣告御状。皇帝一天只见五人,因此这些访民大多已在此等候旬月有余。禁城门前俨然已经形成了一个小村,每天向前挪动几尺。

做官的见了访民避之唯恐不及,刺客自然不会在此埋伏。

广场另一侧是宫里征来做工的民夫,肮脏邋遢。此刻禁城开了门,增设的弹压兵力便撤了下去。时不时有几辆满载民夫的马车驶来,城下候差的民夫大军便又“臃肿”了几分。此处同样是做官的不愿涉足的地方,何况民夫来来往往,藏不住。

广场对面,大街旁的那个小巷就是纳谋鲁取回家的路,也是他发现刺客之处。

纳谋鲁取估计库布明的人已散布在广场上各就各位。对方可能是个最多不过三人的刺杀小队。人再多的话,不唯臃肿,且价钱也高。纳谋鲁取倘若不走平日这条路,对方便会嗅出异常,各自散去。而现在对方多半已在这条路上选好了伏击地点,只等他露面。

纳谋鲁取略微定了定神,腹腔被恐惧攥成一团。又回来了,与记忆中的那种感觉别无二致。他五脏扭曲,仿佛被人将手插进肚子,从胸腔到腹腔肆意搅动,忽而紧扼他的肠胃,忽而拉扯他的心肺,直至将他的内脏打成硬邦邦的死结。

有人要杀他,这种事已很久不曾出现了。

他迈步走上广场。脚步回音完全吞没在城市清晨的喧嚣声中,随从半死不活地碎步跟在后面。

不消片刻他便进了小巷。这是一条胡乱拼凑而成的肮脏陋巷,地面污水纵横,上面覆着一层薄冰。小巷狭窄,伸展双臂竟能碰到两边建筑。鱼贩往来匆匆,脸上带着两团寒风烙出的红印,与买鱼的采买争得面红耳赤。瓦匠们挤挤挨挨,从小巷中间硬挤过去。要穿过巷子,只有贴着墙边一步步向前挪动。

又走了约莫一百五十步,他穿过了小巷。

出了小巷有两条路可走。平日里一半时间他都走炊饼店那条路。晚上出了宫,轿夫们便抬他走过那段撒满面粉,即使三伏天也好似冰封雪盖的路面。那是炊饼店伙计为次日早市赶制炊饼的时候,街面上弥漫着祥和安逸的气息,令人心安。纳谋鲁取喜欢那种云蒸霞蔚的感觉,尤其是严冬中——仿佛这小店为了他将整条街都熨热了。

第二条路是皇家鹿苑,皇城中专为皇亲国戚修建的一片园林。纳谋鲁取作为内宫官员有权借道通行——这还是他暗中打点争取到的,且为此颇为得意,尤其是向人炫耀时。

但这条路需要绕远儿,且几乎一路无人。

即便刺客能混进去,他们也绝不会喜欢在这样的环境中下手——何况对方进不去。

纳谋鲁取向左转朝着炊饼店走去。他看见前面的街道雾气腾腾,再向前几步,整个世界就会融入迷雾之中。

此刻他才真正深入险境。他和那些隐形护卫都明白刺客不会在刚才那个窄巷动手。一则离皇宫太近,且对方也不会在同一处设伏两次——倘若刺客够谨慎。

然而这被迷雾笼罩的街道却为对方提供了第一个下手良机。街道够宽,因为每日早间都会有车子进出运送炊饼——路不宽车子无法通行。另外,此处不仅挤满了驮着粮袋的农民,也是金人和南人行商的必由之路,更何况还有那团迷雾来掩蔽众人的行藏。

小队一共三人,两人打掩护——要么打架,要么呕吐,无所谓,只要能引人观望片刻即可,刀手早已伏在左近,此刻便趁机近身,一般多是用刀,从手臂下第三、第四条肋骨间刺入。利刃长而薄,够薄方可穿过肋骨间那半指宽的罅隙,够长才能直达心脏并刺穿厚实的心肌。一击得手后,刺客便会再次消失在人群中。这一刀足以致命——他的心跳会迅速变慢,只消几次搏动,骤降的血压就会令他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纳谋鲁取继续前行,身边摩肩接踵的多是南人农民,搅得白雾翻滚,纷乱的脚步带起地上的面粉,落在纳谋鲁取早已染白的靴面上。纳谋鲁取努力放缓脚步,一面偷眼寻摸库布明的手下。他们应是预先已埋伏就位。早在纳谋鲁取进入窄巷时,他们便应料定他的后路,并提前潜入就位。正与炊饼贩子议价的金人小吏应当是其中之一,不过看来像观风的耳目,并非拿人的爪牙。坐在沟边抽麻烟那两个南人农汉倒像爪牙。库布明喜欢用南人做这路活计,因为金人大多对他们视而不见。

炊饼店这条街大约一百五十步,他现在走了七十五步,一半路程。

倘若对方真要在此动手,多半会在后半程。那边雾气最盛,人流也最稠。最后五十步。前面二十几个伙计正将滚烫的炊饼倒出笼屉,旁边是等待装载的驴车。每辆驴车上两个人,一个赶驴,一个装货。纳谋鲁取隐约看见前面有五辆驴车,然而隔着白雾却也不作准。这样前面便至少还有十个人,大半是南人。再算上炊饼贩子,便又是二十人。而且这些人还在流动。因此这段街道总有八十来人拥挤着穿行于驴车间的狭窄空隙中。这是完美的伏击点:刀手可以自然接近,行踪也有天然掩蔽,拥堵的街道也方便快速脱身。

纳谋鲁取肚子抽动起来。老毛病,他要出恭。肚子叽里咕噜,不停向他念叨,劝他赶快蹲下把恐惧拉个干净。尽管他近年来偶尔也会紧张,那感觉却苍白麻木。眼下却不同,那感觉就如他旧日经历一般,严重得多。他穿过迷离白雾朝驴车走去,试图找出库布明的手下。但他明白,库布明同样会审时度势,将得力干将安插于此,让人无迹可寻。

现在驴车不过二十步开外,透过白雾,驴子那傻呆呆的眼睛和软塌塌的双耳都已清晰可辨。两个车夫都坐在车头,等着出发。后面三辆车子却还空着。他们藏身何处?纳谋鲁取在雾中搜寻着。看到一个,就靠在炊饼店墙上嚼槟榔。另外两个呢?他找不见。

纳谋鲁取目光扫过炊饼贩子。他们都聚在驴车旁边,模样看来也还正常。若是斥候扮的必会四处张望,而他们却都老老实实的。

还剩十步。

剩下那两个车夫呢?纳谋鲁取找到一个,正蹲在车轮边修理断裂的辐条。另外那个呢?

他选定了路线。前面左手边,两辆驴车间有个空当。还剩五步。周围一切如常,然而不到动手时刻刺客不会有任何异动。

修辐条的汉子站起身来。纳谋鲁取紧盯着他的手,看刀子藏在何处。他手中有刀吗?没看见。最后两步。

纳谋鲁取感觉要拉裤子了,尿液已开始顺着他截短的尿道流出来。身为太监本就有此烦恼,而恐惧此刻又落井下石。

他硬撑着走过两步,此刻他终于站在两车间的空当处。

修辐条的汉子开始转身。纳谋鲁取浑身绷紧,预备着在库布明手下动手时倒地自保。然而那汉子却轻轻一纵跳上驴车。随着小贩拉长的叫卖声,两个南人伙计将一袋炊饼扔上驴车。

再有三步,便是那狭窄车阵的尽头。

一个送货伙计从店里迈出一步,朝纳谋鲁取左侧挤来。修辐条的汉子没动。

这时纳谋鲁取方才看见。

第四个车夫。

他就藏在纳谋鲁取身边这辆车子下面,躺在肮脏的面粉中,所有人的视线外——除了纳谋鲁取。

车夫拉着车辕借力,猛地一跃而起。

他两手空空,没有家伙。刀呢?

他径直从纳谋鲁取身前走过,绕过他的驴子。

纳谋鲁取向前迈了一步,通过了两车间的空当,又一步离开空当。再走,便出了驴车阵,车阵已在身后。

对方没动。库布明的人也没动。

地上的面粉向前延伸了约二十步。纳谋鲁取身后的足印精准地记录了他的路线。他的随从也挤出人群,身后拖着自己的足印。

险死还生之后,纳谋鲁取照例感到手指、足趾一阵刺痛。他想知道为何会这样。他认为这原因很要紧,并且认定这是人所独有的一项特质,只可惜他无法推理求证。

纳谋鲁取头也不回,大步走出雾气。

什么缘故?对方为何不动手?刺客另在别处?识破了库布明的伏兵?见纳谋鲁取逃回禁城便知难而退了?还是他起先便看错了,根本不曾有刺客?纳谋鲁取将诸多可能在心中颠来倒去。太后是否会认为他在故弄玄虚欺骗她?她又会如何措置?

不,刺客确实存在。只是对方希望全身而退,格外谨慎而已。明知刺客在前还泰然自若地走过那段云雾缭绕的拥挤街道,官员中有这份胆量者寥寥无几。因此倘若让纳谋鲁取来谋划这场刺杀,他此刻理应相信目标并不知情,自然也无暗哨护送。

走出雾气那一刻总是非常突兀。虽不值大惊小怪,亦足令人称奇。炊饼街出口连着一条宽敞的通衢大道,大道两侧栽满了高大乔木。大路是南北向的,故而总有劲风掠地吹过。从炊饼街里出来的行人后脚还被温暖的蒸汽环绕,前脚便已迈进刺骨寒风。不唯如此,大道上的刺目阳光和黑石地面也都与小街景致迥然相异,这总令纳谋鲁取感觉从美丽冬日一步跨入了肃杀寒冬。

好在至少对方不会在此下手。与平日相比,此刻大路上更显萧条——人们都知道这是骑兵部署的要道。昨日已有数队铁甲军呼啸而过,没人想拿肉身挡马蹄。倘若被当成刺探军情的奸细捉了,更是背运,还不如被马蹄踏碎死得干净。纳谋鲁取快步横穿大路。过了对面的拱门便是一片烟花柳巷,也是他回到小宅前行经的最后一个城区。

木质的拱门是个界标,将皇宫直辖的城区和府尹治下的区域一分为二。

纳谋鲁取步入拱门,心里还在思考着如何行事。街边的建筑多是三层的楼房,不过却并非建成如此,而是在和平岁月中随着蒸蒸日上的生意逐渐“生长”而成的。原有的平房加盖了两层,甚至像树枝般向前伸出,俯瞰着阴暗肮脏的街道。

这里行人密集,在纳谋鲁取认真研读过的规划图上,这种区域照例是用红色标记的。街道在前面分成三个岔道。正对的岔道最宽,是金人的地盘。右侧的胡同归回纥管,而那条弯曲狭窄的小街则通向南人区。

纳谋鲁取已给了刺客一次机会,对方却并未上钩,多半是疑心他身边会有暗哨。刺客识破斥候暗哨并非全无可能,不过一支皇家斥候队伍倘若全面部署,其兵力足以在这条路线上覆盖上百暗哨。即便路程再长三倍,也可保证他身周暗哨的面孔不至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