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二)
纳谋鲁取首先放弃了金人区。这里过于冷清——没有像样的货色。金人妇女必经历了颇多磨难方才沦落到操持贱业为生这一步,故此最兴盛时金人娼妓也不过百人,且一无所长,极尽潦倒,鲜有人光顾。况且这里规矩还大。金人作为统治民族,连烟花区也被官府加以管制,还专派了治安里正。女人们禁足,只能待于室内,龟奴也只能在门口招徕生意,于是肮脏的街道上便更是门可罗雀。刺客显然不会在此动手。虽则安全,却不是放饵钓鱼之处。
回纥区则人气很旺。婚前行房的严格禁忌令勾栏瓦舍成为未婚男子旺盛气血的唯一出口,此地自然人流如织,且女妓男娼应有尽有。然而同样管制严格,府尹虽未指派里正,却令回纥纠察自治。
于是南人区便成了放饵的最佳所在。
纳谋鲁取对战争和饥馑有个特别发现:每当民众面有菜色,饥民遍布街衢之时,勾栏青楼中便挤满了漂亮女人。太平年景下她们本不至沦落此地,或嫁作人妇,或典为填房,最不济也能到富贵人家去做侍女。然而荒年战时,一旦衣食难以为继,她们便一步错,步步错,在千百个决定后最终沦落到出卖皮肉。故此,太平年景中青楼女子大多丑陋——但有几分姿色的都能另谋生计。
南人同理,油水厚的官家差事轮不到他们。女人要维持温饱就更难,稍不留意便过了线,从此沦落风尘。
同样的价钱,一边是个丑陋的金人婆娘,另一边却是曲意逢迎的漂亮南人姑娘,甚至是两三个。南人区的繁荣便顺理成章了。
不唯如此,此处还是府尹操心最少的一处地界。龟奴们在大街上大打出手,女子们在人群中公然拉客,更有掮客手举女孩的画像在人丛里钻来钻去寻找主顾。
故而此处不仅是寻欢的乐园,更是钓鱼的深潭。
纳谋鲁取贴向左侧踱进了南人区的络绎人流,棉袍下摆在寒风中猎猎抖动。头顶立刻笼罩在中式建筑的飞檐下。两侧满眼是朱漆柱子、云纹椽子与饕餮瓦当,南人盘踞的地方处处装饰着复杂精致的纹样。
说是街道,其实是个狭长弯曲的胡同。千篇一律的楼房隔街对峙,静静地经历着风化、腐朽。两侧屋檐向前伸展,几乎合拢在一起。街道地面也并不宽阔,最多不过三庹。
穿行其间的便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如污浊的溪流般凝成一股,沿街流淌。平日早间倒也未必如此拥挤,但因殿试吸引了举国的读书人,这里也格外忙碌起来。纳谋鲁取踏入人流,立刻被裹挟而去。
南人鲜有身材高过纳谋鲁取的,比他高的金人也不多。因此虽然裹在人流中,他的目光还是能够越过人群辨认路线,只见人流不断,一直延伸到前面胡同左转的地方,视线才被建筑挡住。
两侧店面都门户大开。姑娘们或挤进人丛拉客,或坐在灯火通明的明堂内搔首弄姿。楼上的姑娘则开了窗子凭栏而望。
白雾蒸腾的炊饼街区闭目塞听,将一切声音都钝化成了混沌的节拍和飘忽的嘶鸣,因此乍到此处的人们难免精神一振——声嘶力竭的龟奴、莺声燕语的女子,数百不甘被嘈杂盖住声音的人争相提高嗓门,形成一场声音的群体角力。充满火药味的语声一声高过一声,都竭力想要压过对方。
纳谋鲁取喜欢这种场面,这也是他每晚由此回家的原因。他喜欢这里的喧嚣,喜欢在一天的深宫幽闭后从这里慢慢穿过,让自己沉浸在这喧嚣之中。
这显然是绝佳的伏击点,不仅人丛密集,寻欢客与青楼女的互动更为刺杀做了天然的掩蔽。
这也正是皮肉生意的关窍所在。
此处的男女互动颇有章法,目的无非是把客人引进自家小楼。一座小楼里有二十来个寻常女人,同时也会养三个姿色出众的姑娘——比如来宫里做事,却不幸被淘汰掉的南方正经人家的闺女。这类姑娘每家都会养三个,一个在街上拉客,一个坐在明堂,再一个坐在楼上窗口。
客人到了门前,先看到的是探花——一般是个丰满、温柔却久经人事的女人。客人动了心,便向明堂里望去。明堂里坐着四五个姑娘,却只有一两个脸朝外,而这家的榜眼必居其一——明显比探花漂亮,身材也苗条,全不像个风尘女子。其余几个便只能看到大腿、胳膊,指手画脚地说笑着,不进门看不到头脸。
这时客人往往会抬头张望。而窗口展露红颜的,便是这家的状元花魁。
年轻自不必说,好像直到昨天她还一直住在她爹的田庄里,替她娘做女红,照看襁褓里的弟弟。此刻她却像失群孤雁,弱小无依地凭栏独坐,只要花上几个钱,随时可以跑到楼上去侵犯、玷污她。
这种情形对于刺杀行动尤为重要,因为人流动向便是依这情形而行。紧张、害臊而又兴奋的寻欢客们乌合成群,随人流移动;探花如同河边的水草,从人流中截下客人;而状元、榜眼则大放异彩,吸引人潮涌向自家店面。
稠密的人流虽然移动不息,却随时都在形成局部的停滞。人人自危的乌合之众中间,声东击西的战术尤为奏效。因此刺客所需的那一瞬间,一定不会有人注意。
纳谋鲁取扫视着人群。刺客必定藏身其间,必定不会放过如此良机。这已是他到家前最后的机会,也是对方最为有望得手的时机。然而刺客究竟藏身何处?到底哪个才是?
纳谋鲁取望向左边。寻欢客们擦身而过,却无人正眼瞧他——他明摆着是个太监。他们三五成群,挤作一团,紧张地干笑着。身后是一小撮南人盐商,再过去是几个金人后生,看穿戴多半是礼部要员的衙内。盐商们一副标准的南人模样,点头哈腰、满脸堆笑,正垂手恭让几位衙内先行。
右边是六条军汉,看手臂粗细,纳谋鲁取料定他们是弩手。
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后生终于进了城,都迫不及待地准备找个漂亮姑娘乐和乐和。
前面那一小堆人有些蹊跷。一个南人、一个金人,看来应是宫里的肉品采办——大半年漂泊在外,四处访察猪场——差事虽苦,却也令他们成了勾栏瓦舍的老手。蹊跷是因为这二人凑到了一处。做这行都是跑单帮——一个采办带着自己的奴仆,再从当地抽调两个衙役组成一路。只有宫里筹划大礼时才会宣他们回来布置采买任务,因此鲜见两个采办聚在一处。这便是尴尬之处,鲜见,但并非绝无可能。即便纳谋鲁取不在乎是否冤枉这二人,他却必须担心惊动真正的刺客。
他察觉到库布明的手下正在两个采办四周就位——却也仅限于注意到两人四周人群中的轻微波动,仍旧无法将斥候从路人中分辨出来。这些高手几乎无从辨认,他一直用心观察,方才注意到一小股人似乎黏附在两个采办左近,像落在皮裘上的雪花一样轻柔。
采办吵起来了,还算不得激烈,但纳谋鲁取知道对方要动手了。他估计两人片刻间就会大打出手,那便是刀手出击的时刻。库布明的人显然也有所察觉。一小股小个子出现在纳谋鲁取身后——看来是宫里的戏子,其中几人穿红戴蓝,扮得比女人还要艳丽,显然是来找男娼的。其中一人纳谋鲁取认得,虽不熟稔却也共事过一回。此人是相扑高手,尤善空手夺刀,生擒活拿。他虽傻笑着与同伴嬉闹,却始终紧随在纳谋鲁取身后。
此时金人采办突然暴起,喝道:“呔!吃我一拳!”话到手到,抡起拳头砸向同伴。南人采办也大叫起来,架住对方手臂厮缠在一处,两人同时倒地。
世界突然静了下来,只余下心跳的声音。纳谋鲁取全身紧绷,强迫自己注视滚在地上厮打的两人。他从前便有过这样的感觉——紧绷的皮肤下仿佛有地火在燃烧,他知道致命一击正在袭来。那一击几乎已经变成了真实的感觉,他也无法分辨想象与现实。他体内一切都在扭动挣扎,抓心挠肺地逼着他转过身去戒备,但他竭力按捺不动,将目光盯在前面互殴的两人身上。他知道自己转头戒备那一刻,刺客便会立刻明白他身边暗藏了伏兵,从而销声匿迹。
描眉画眼的斥候们手舞足蹈,尖声笑着追了上来,与纳谋鲁取保持并排前进。
来了。
两个人。发动时距纳谋鲁取不过两庹。
一个正在拉客的女人突然丢下同伴朝纳谋鲁取凑过来。不是花魁,只是个老而丑的腌臜婆娘,不出一年便会到桥下接客讨饭的那种老厌物——如果还活着。纳谋鲁取心念电闪——他知道斥候们也同样在算计,她是刺客?不太可能。真的娼妓做不来这营生,为这笔买卖提前安插个女人更划不来,她也不会是初来乍到——龟奴们不会容忍她在自家门口抢生意,然而此刻她又偏偏直奔纳谋鲁取而来。
与此同时,衙内中的一人甩开同伴也朝纳谋鲁取冲来。他是混进去的?此人一直走在最后,莫非是在用这群衙内当掩护,而他们根本没注意到一个陌生人混在其中?
瞬息之间,两人中便会有一人拔刀。
就是此刻。时间慢了下来。腌臜婆娘又向前冲了一步。纳谋鲁取能够看清她的鞋子,甚至连脚下四散飞溅的污水也看得清清楚楚。
同时他也看见那衙内的一只手正向后背摸去。
他还看见身边的斥候,那妖里妖气的相扑高手,正稳如泰山地凝视前方,不到图穷匕见那一刻他绝不会出手。
婆娘的一只脚踏出水洼,绣鞋上挂满细小的水珠;另一只脚落地,现在她距纳谋鲁取只有一庹了。
衙内也逼得更近了,背后的手臂正在抽出。
纳谋鲁取已无法呼吸,肺里的空气仿佛正在冻结,与这个慢下来的世界一道凝为晶体。
来了,就在一次心跳之间。他看到相扑手蓄势待发,另有两条汉子和一个青楼女子也转过身来准备策应。就在此时,衙内背后的手终于伸了出来。
疾行的婆娘被黏滞在纳谋鲁取的冻结世界中,几近静止,一颗水珠正闪着晶莹的光芒从她鞋面滴落。一抹笑容在她的脸上绽放,慢得难以察觉。
世界突然解冻,一切又恢复了正常速度。衙内朝婆娘挥动着手中的荷包,婆娘则揽住衙内的手臂。此刻纳谋鲁取前脚落地,与这对男女擦身而过。他又看错了。刺客并未出现。
斥候们渐渐又落在他身后。他们亦步亦趋,一步又一步地随着人流往前涌动。方才仿佛暗藏杀机的衙内与婆娘已经被纳谋鲁取甩在身后,又融入熙来攘往的人群,消失无踪,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前行不到百步,这段烟花柳巷便被纳谋鲁取甩在身后。前面小巷中,他的小宅已然在望。他举足迈步,警惕逐渐变作了诧异,不经意间已置身于局促的小巷中。
那一刻如电光石火,当他意识到刺杀来临,一切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