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十六章(二)

书名:金宫案本章字数:4577

十二贯。这是个少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数字。对于宫里的高官,不过是零花钱的数目。

“沈古格鲁大人施舍银钱,只与你这座孤儿院?”

“他老人家并不将银钱与我等,只是安排他人周济。”

“他安排周济的孤儿院共有几家?”

“草民知道的有十家。”

纳谋鲁取想了想,这数目仍微不足道。

“这便是你称他德行高尚的缘由了?”

“也不尽然。他老人家仁善亲和,亦是高士所为。”

“仁善亲和?”

“对幼童仁善亲和。”

“如何仁善亲和?”

“他老人家垂访鄙院时一向仁善亲和。”

“他对此处幼童仁善亲和?”

“正是。”

“你以为此举难得?”

“颇为难能可贵。”

“他多久造访一次?”

“每月总有一二回。”

“他每来都做何事?”

“与幼童嬉戏。”

“旁的呢?”

“然后他老人家便离去了。”

“他如何与幼童嬉戏?”

“如何嬉戏?”

“确切做了什么事?”

“便是嬉戏之事。摆弄玩具、挤眉弄眼,诸如此类。”

“并无旁的勾当?”

“大体如此而已。”

“大体之外还有什么?”

“偶尔也会垂询开销。”

“还有?”

“或与我等闲谈。”

“所谈话题?”

“并无定例,只是闲谈而已。季候年景之类。”

纳谋鲁取感觉走进了死胡同。一个强权人物去调查另一个强权人物时,恐惧是常见的情绪。因为被质询者很容易被夹在两个惹不起的人中间。然而此刻面前这个瘦小书生,虽也紧张,却并未惊慌失措,全然没有在两个对立的强权人物间被迫做出选择时的那种惊恐。

“可有旁人向你打听沈古格鲁大人?”

“不曾有过。”

“过去五日中他来过几次?”

“一次。”

“何事?”

“与我等交代下月的银钱安排。”

“仅此而已?”

“是。”

“停留多久?”

“这个草民却记不真切,有几个时辰。”

纳谋鲁取望向院子对面那间陋室中的孩子。

“这些幼童何时离去?”

“他们并不离去,便住在此地。”

“不,本官问的是他们要到几岁会被送走。”

“我等的资金可保他们十岁前衣饭。”

“然后便如何?”

“年龄届满前,伶俐者我等便在城中为他物色工职,鲁钝者便送至乡下务农。”

“除却工农,可有旁的行当?”

“回大人,有是有的。”

“何种行当?”

书生犹豫起来:“大人想必有所耳闻。”

“本官有何耳闻?”

“草民……大人是勘察官,想必……”

“有多少人操此营生?”

“幼童多不愿下乡务农,我等亦强迫不得,而且赎金也高,尤其是年幼者。”

“为何?”

“据说年幼者更为讨喜。”

“约有几成操此营生?”

“大约半数。”

“半数幼童?”

“是。”

“男女均有?”

“男童略少。”

“赎金几何?”

“一贯半。”

“这赎金便可敷衍孤儿院开销了。”

“赎金是中人与幼童两下平分,我等分文不取。”

“赎金何以如此之高?”

“幼童讨喜,且兼年幼,气血旺盛。”

“此等交易可有州府监管照准?”

“回大人,是州府都照准了的。”

“既是州府照准的交易,沈古格鲁大人是否居间经营?”

“不曾。”

“不曾?”

“委实不曾。”

“那么在此勾当中,沈古格鲁大人是否有利可图?”

“没有。绝无此事。”

“他可曾狎戏幼童?”

“不,不曾,绝无此事!”

“绝无此事?”

“大人恕罪,草民以为大人知道。”

“本官知道什么?”

“沈古格鲁大人之苦衷。”

“他是太监,这个本官知道。”

“不。旁的苦衷,此处。”

“此处有何苦衷?”

“他老人家想要为幼童绝除这勾当。”

“如何绝除?”

“从宫内绝除。”

“然后?”

“然而现下情形却依然如此。”

“赎买幼童从事贱业之事?”

“他老人家想要根绝此事。他是鄙院的恩公。”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孩子们从房间中跑了出来。

“禀大人,幼童开伙,草民要去准备饭食。大人还有什么问题吗?”

“暂时便是这些。”

“草民随时在此听候大人垂询,知无不言。”

“如此甚好。”

书生犹豫着,显然心中迟疑不定,终于试探着开了口:“草民斗胆,可否请教大人一个问题?”

“你讲。”

“大人是否也为大太监?”

“本官是。”

“大人看来,草民此番作答可还算得诚实敦厚?”

“本官一时还难断言。”

“这是自然。不过大人将来必会知道草民所言之虚实,可是如此?”

“不错。”

“草民若是所言非虚,可当算得为大人效了犬马之劳?”

“不错。”

“如此,草民斗胆请大人保荐。”

“保荐?”

“保荐草民赴考。”

“殿试保荐?”

“正是。”

“殿试近在后日。”

“草民说的乃是两年之后的下一场。”

“这却颇有些时日。”

“保荐事关重大,马虎不得。”

“沈古格鲁大人不曾保荐?”

“他老人家已经保荐了。”

“何以又要本官保荐?”

“每人均需三人保荐方可赴试。”

“三人?”

“正是。”

“为何?”

“三人方可鉴明我等人品操行。大人请看,草民以一己之力,经营此院。大人垂访,又尽心如实作答……”

“且慢,这座孤儿院的账目文书也是你一力经营?”

“都是草民亲为。”

“你那文书志要中,可有沈古格鲁大人的垂访记录?”

“想是有的。”

“你且取来我看。”

志要文字简明,书迹清雅。读书人做事确实便利很多。卷轴上清晰地标记了沈古格鲁的每次来访,还专门用了绿色墨迹来区别宫外的来访者。大略浏览之下,纳谋鲁取在近三年中找到了沈古格鲁的五十四次来访记录。有几日出现了多次记录,不知是他一日内两度造访还是一次造访料理两桩事务。每部志要评述卷首均注明“资金已供”,一并记录着具体数目。数目各不相同,却都不大。

“这个本官要带走。”

“侦办大人请便。”

“很好。”

“不知草民还有何能为大人效力之处?”

“这便可以了。”

“能为大人效力,草民荣幸万分。不知草民的微贱之请大人可否考虑?”

“本官记下了。”

纳谋鲁取思绪万千,由自己想到眼前众生。乡下姑娘,想在宫里谋个伺候人的微贱差事却未能如愿,最终沦为娼妓;穷家子弟,熬过净身之苦却不能在宫内立足,成为沿街乞讨的废人;寒门学子,十年寒窗却始终无缘金榜,只能困守孤儿院。眼前这个瘦小男人,家资耗尽,穷困潦倒,年岁也逐日老去,日复一日做着这份工作,却只为一榻三餐和一张书桌。

他们像粟壳一样在风中四散纷飞,消失在这座城市中。只有万不存一的寥寥几粒卡在缝隙间,成为强权人物。

出了书生那冰窖般寒冷的房间,纳谋鲁取小心避让着幼童,来到院子中间站定,思考着。寒风从领口、袍角乘虚而入,吹在他的脖颈儿和脚踝上,令他气恼。他感觉似乎遗漏了某些关键之处,有如芒刺在背。他继续前行走向院门,看到随员们惊恐的眼神时才终于恍然大悟。他向后转去,大步朝院门对面的那间陋室走去,几步便跨上基台。

纳谋鲁取进了房间。屋里还是那个样子——孩童、四壁、老妇,一切都肮脏不堪。然而这里却有一处不同——多了一样物事,绝不肮脏的物事。这物事其实是一个人,正背对门坐在椅子上,与一个老妇说话。这人穿着宫里崭新的官袍,标志着他令人生畏的身份——大太监。

在沈古格鲁转身之前的片刻时间,纳谋鲁取必须拿出对策。他可以悄悄退出,甚至有机会赶在沈古格鲁转身之前——尽管这老东西已经开始转头朝自己望来。

他也可以站着静观其变。事情就在眼前。老东西已经朝自己望来,只要眨眼工夫便会认出他来。

或者,第三个选择,其实也是唯一选择。因为沈古格鲁已经知道纳谋鲁取就在此地,他此刻出现的唯一原因就是纳谋鲁取的造访。

“宫闱局提点大人,有礼了。”纳谋鲁取招呼道。

沈古格鲁转过身来,看到纳谋鲁取却毫无反应。他沉默半晌,思考着,打量了纳谋鲁取一番,又看看纳谋鲁取身后,再看看院子里的孩童,这才终于开口:

“侦办大人。”

“在此得遇大人,幸何如之。”

“大人远道而来,是来看望这些幼童吗?”沈古格鲁问道。

“不是。”

“当然。请入座,侦办大人。”

“大人请。”

纳谋鲁取拣了张软垫坐了下来。孩童们就在他身周不到两庹之远的地方玩耍,尖叫着跳来跳去。沈古格鲁盯着孩童看了半晌。

“案子侦办进展如何?”

“案情颇为费解。”

“这等情形大人想必是司空见惯了。”

“案情费解固属平常,此案扑朔迷离,却非比寻常。”

“这便是大人的来意了?”

“正是。提点大人想必知道我等曾派人跟踪大人。”

“当然。”

“这跟踪不是办案规例,更兼现下情形,无人能脱开嫌疑。”

“理应如此。”

“纵观大人行踪,造访此处乃是唯一不合常理之处。”

“果然?”

纳谋鲁取想了想道:“不错。”

“为何不合常理?”

“大人一切行踪,均在寝处、禁城及宫闱之间,此处乃唯一例外。”

“因此大人前来一探究竟?”

“正是。”

“言之有理。”

“所以还请赐教,大人究竟来此何干?”

“下官开口之前,先请大人看一看这周遭情形。大人有何所见,不必告诉下官,用心体会即可。”

纳谋鲁取顺着沈古格鲁的视线扫视房间,目之所及是一片污秽,佝偻的老妇和孩童,大半是男童。一个四五岁的男童跑到墙角,掏出家伙便尿。老妇立刻操着难听的方言大骂起来。然而男童却已经尿完了,尿液淌到房间中央。男童幸灾乐祸地大笑着飞奔而去。另外又跑来两个男童,在尿液中跳脚猛踩,尿泥四溅。纳谋鲁取望向沈古格鲁,而沈古格鲁却专注地望着孩童,半晌才转过头来。

“侦办大人,下官有个问题,不知可否赐教?”

“大人请讲。”

“请问大人染恙时是否还会进食?”

“会。”

“那么此时大人是否还能乐于进食?”

“不能。”

“这是何故?”

“染恙时,舌不能尝,鼻不能嗅,无论食物精粗一概味同嚼蜡。”

“进食之乐因此便打了折扣,对吗?”

“不错。”

“但大人仍要进食。”

“当然。”

“这是何故?”

“饥饿而已。”

“饥饿,故而有进食之欲。然而饥饿究竟是什么,大人可否描述一二?”

纳谋鲁取想了想,饥饿确实难以描述,无论如何措辞都无非是毫无意义地重复概念。

“大人言之有理,饥饿确为进食之欲。”

“因此即便生病,大人也要进食?”

“是。”

“然而却味同嚼蜡?”

“味道确实寡淡。”

“正是,寡淡。因为大人一旦染恙,便无法体会美食、享受美味并从中获取乐趣。不过即便如此,大人仍须进食。盖大人被这副躯体驱策,不得已而为之。”

纳谋鲁取静候下文。沈古格鲁沉默半晌,眼见得脸上松垮的皮肤似乎拖得更长了。他端起药罐喝了一口药,皱起眉头。一个幼童从两人间踉跄跑过。

“下官再有一问,侦办大人。”

“请讲。”

“禁城中不少书生出身于穷乡僻壤。”

“此话不假。”

“甚至是与南境接壤之处。”

“不错。”

“大人可曾听说,有些地方竟以糙米为食?”

“确有耳闻。”

“大人可否以糙米为食?”

“不可。”

“何故?”

“不喜其味而已。”

“正是。大人不喜其味。然而习惯成自然,大人可知那南人自幼以糙米为食,即便此后入宫当差无须再食糙米,仍深恋此味。大人是否也曾目睹?”

“确有见过。”

“不过他们食用亦秘不宣人,盖以此为耻也。”

“下官知道确有此事。”

“然而大人作何处置?”

“作何处置?”

“倘若大人知道有人食用糙米,是否会揭发报告?”

“自然不会。”

“大人是否曾前往制止?”

“不曾。”

“为何?”

“此事与我无干,律法亦不禁食糙米,即便有律法禁止,亦非下官职责。”

“正是!此事与宫廷政务全无干系。”

“大人所言极是。”

“其实大人多半会想,食糙米乃他人积习,与我何干,自不必理会。大人甚至以为此事无关紧要,不屑挂心。南人喜食糙米,北人好饮奶酒,口味不同而已。”

“正是。”

“设若大人果然揭发或制止,大人以为后果如何?”

“并无后果。”

“大人讲并无后果,说的是官面还是私心?”

“官面。”

“然而私心如何?”

“他必恼恨于我。”

“圣上与百官呢?”

“大约不屑一顾。”

“正是!此举毫无意义。除了令人恼恨,可谓枉费力气。”

这番话说过不久纳谋鲁取便起身告辞,现已回到书房。他现在全然迷失了方向。倘若真有人为嫔妃充当掮客,沈古格鲁显然是头号嫌犯,因为一切机关尽在他的掌握中。他掌管排期,可以随意变换排期并以此要挟嫔妃就范。倘若纳谋鲁取愿意,他本可上报太后。但太后有可能会令人拷问沈古格鲁,也有可能不会。若是纳谋鲁取确定沈古格鲁就是幕后的掮客,且太后并不知情,事情便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