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二)
十二贯。这是个少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数字。对于宫里的高官,不过是零花钱的数目。
“沈古格鲁大人施舍银钱,只与你这座孤儿院?”
“他老人家并不将银钱与我等,只是安排他人周济。”
“他安排周济的孤儿院共有几家?”
“草民知道的有十家。”
纳谋鲁取想了想,这数目仍微不足道。
“这便是你称他德行高尚的缘由了?”
“也不尽然。他老人家仁善亲和,亦是高士所为。”
“仁善亲和?”
“对幼童仁善亲和。”
“如何仁善亲和?”
“他老人家垂访鄙院时一向仁善亲和。”
“他对此处幼童仁善亲和?”
“正是。”
“你以为此举难得?”
“颇为难能可贵。”
“他多久造访一次?”
“每月总有一二回。”
“他每来都做何事?”
“与幼童嬉戏。”
“旁的呢?”
“然后他老人家便离去了。”
“他如何与幼童嬉戏?”
“如何嬉戏?”
“确切做了什么事?”
“便是嬉戏之事。摆弄玩具、挤眉弄眼,诸如此类。”
“并无旁的勾当?”
“大体如此而已。”
“大体之外还有什么?”
“偶尔也会垂询开销。”
“还有?”
“或与我等闲谈。”
“所谈话题?”
“并无定例,只是闲谈而已。季候年景之类。”
纳谋鲁取感觉走进了死胡同。一个强权人物去调查另一个强权人物时,恐惧是常见的情绪。因为被质询者很容易被夹在两个惹不起的人中间。然而此刻面前这个瘦小书生,虽也紧张,却并未惊慌失措,全然没有在两个对立的强权人物间被迫做出选择时的那种惊恐。
“可有旁人向你打听沈古格鲁大人?”
“不曾有过。”
“过去五日中他来过几次?”
“一次。”
“何事?”
“与我等交代下月的银钱安排。”
“仅此而已?”
“是。”
“停留多久?”
“这个草民却记不真切,有几个时辰。”
纳谋鲁取望向院子对面那间陋室中的孩子。
“这些幼童何时离去?”
“他们并不离去,便住在此地。”
“不,本官问的是他们要到几岁会被送走。”
“我等的资金可保他们十岁前衣饭。”
“然后便如何?”
“年龄届满前,伶俐者我等便在城中为他物色工职,鲁钝者便送至乡下务农。”
“除却工农,可有旁的行当?”
“回大人,有是有的。”
“何种行当?”
书生犹豫起来:“大人想必有所耳闻。”
“本官有何耳闻?”
“草民……大人是勘察官,想必……”
“有多少人操此营生?”
“幼童多不愿下乡务农,我等亦强迫不得,而且赎金也高,尤其是年幼者。”
“为何?”
“据说年幼者更为讨喜。”
“约有几成操此营生?”
“大约半数。”
“半数幼童?”
“是。”
“男女均有?”
“男童略少。”
“赎金几何?”
“一贯半。”
“这赎金便可敷衍孤儿院开销了。”
“赎金是中人与幼童两下平分,我等分文不取。”
“赎金何以如此之高?”
“幼童讨喜,且兼年幼,气血旺盛。”
“此等交易可有州府监管照准?”
“回大人,是州府都照准了的。”
“既是州府照准的交易,沈古格鲁大人是否居间经营?”
“不曾。”
“不曾?”
“委实不曾。”
“那么在此勾当中,沈古格鲁大人是否有利可图?”
“没有。绝无此事。”
“他可曾狎戏幼童?”
“不,不曾,绝无此事!”
“绝无此事?”
“大人恕罪,草民以为大人知道。”
“本官知道什么?”
“沈古格鲁大人之苦衷。”
“他是太监,这个本官知道。”
“不。旁的苦衷,此处。”
“此处有何苦衷?”
“他老人家想要为幼童绝除这勾当。”
“如何绝除?”
“从宫内绝除。”
“然后?”
“然而现下情形却依然如此。”
“赎买幼童从事贱业之事?”
“他老人家想要根绝此事。他是鄙院的恩公。”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孩子们从房间中跑了出来。
“禀大人,幼童开伙,草民要去准备饭食。大人还有什么问题吗?”
“暂时便是这些。”
“草民随时在此听候大人垂询,知无不言。”
“如此甚好。”
书生犹豫着,显然心中迟疑不定,终于试探着开了口:“草民斗胆,可否请教大人一个问题?”
“你讲。”
“大人是否也为大太监?”
“本官是。”
“大人看来,草民此番作答可还算得诚实敦厚?”
“本官一时还难断言。”
“这是自然。不过大人将来必会知道草民所言之虚实,可是如此?”
“不错。”
“草民若是所言非虚,可当算得为大人效了犬马之劳?”
“不错。”
“如此,草民斗胆请大人保荐。”
“保荐?”
“保荐草民赴考。”
“殿试保荐?”
“正是。”
“殿试近在后日。”
“草民说的乃是两年之后的下一场。”
“这却颇有些时日。”
“保荐事关重大,马虎不得。”
“沈古格鲁大人不曾保荐?”
“他老人家已经保荐了。”
“何以又要本官保荐?”
“每人均需三人保荐方可赴试。”
“三人?”
“正是。”
“为何?”
“三人方可鉴明我等人品操行。大人请看,草民以一己之力,经营此院。大人垂访,又尽心如实作答……”
“且慢,这座孤儿院的账目文书也是你一力经营?”
“都是草民亲为。”
“你那文书志要中,可有沈古格鲁大人的垂访记录?”
“想是有的。”
“你且取来我看。”
志要文字简明,书迹清雅。读书人做事确实便利很多。卷轴上清晰地标记了沈古格鲁的每次来访,还专门用了绿色墨迹来区别宫外的来访者。大略浏览之下,纳谋鲁取在近三年中找到了沈古格鲁的五十四次来访记录。有几日出现了多次记录,不知是他一日内两度造访还是一次造访料理两桩事务。每部志要评述卷首均注明“资金已供”,一并记录着具体数目。数目各不相同,却都不大。
“这个本官要带走。”
“侦办大人请便。”
“很好。”
“不知草民还有何能为大人效力之处?”
“这便可以了。”
“能为大人效力,草民荣幸万分。不知草民的微贱之请大人可否考虑?”
“本官记下了。”
纳谋鲁取思绪万千,由自己想到眼前众生。乡下姑娘,想在宫里谋个伺候人的微贱差事却未能如愿,最终沦为娼妓;穷家子弟,熬过净身之苦却不能在宫内立足,成为沿街乞讨的废人;寒门学子,十年寒窗却始终无缘金榜,只能困守孤儿院。眼前这个瘦小男人,家资耗尽,穷困潦倒,年岁也逐日老去,日复一日做着这份工作,却只为一榻三餐和一张书桌。
他们像粟壳一样在风中四散纷飞,消失在这座城市中。只有万不存一的寥寥几粒卡在缝隙间,成为强权人物。
出了书生那冰窖般寒冷的房间,纳谋鲁取小心避让着幼童,来到院子中间站定,思考着。寒风从领口、袍角乘虚而入,吹在他的脖颈儿和脚踝上,令他气恼。他感觉似乎遗漏了某些关键之处,有如芒刺在背。他继续前行走向院门,看到随员们惊恐的眼神时才终于恍然大悟。他向后转去,大步朝院门对面的那间陋室走去,几步便跨上基台。
纳谋鲁取进了房间。屋里还是那个样子——孩童、四壁、老妇,一切都肮脏不堪。然而这里却有一处不同——多了一样物事,绝不肮脏的物事。这物事其实是一个人,正背对门坐在椅子上,与一个老妇说话。这人穿着宫里崭新的官袍,标志着他令人生畏的身份——大太监。
在沈古格鲁转身之前的片刻时间,纳谋鲁取必须拿出对策。他可以悄悄退出,甚至有机会赶在沈古格鲁转身之前——尽管这老东西已经开始转头朝自己望来。
他也可以站着静观其变。事情就在眼前。老东西已经朝自己望来,只要眨眼工夫便会认出他来。
或者,第三个选择,其实也是唯一选择。因为沈古格鲁已经知道纳谋鲁取就在此地,他此刻出现的唯一原因就是纳谋鲁取的造访。
“宫闱局提点大人,有礼了。”纳谋鲁取招呼道。
沈古格鲁转过身来,看到纳谋鲁取却毫无反应。他沉默半晌,思考着,打量了纳谋鲁取一番,又看看纳谋鲁取身后,再看看院子里的孩童,这才终于开口:
“侦办大人。”
“在此得遇大人,幸何如之。”
“大人远道而来,是来看望这些幼童吗?”沈古格鲁问道。
“不是。”
“当然。请入座,侦办大人。”
“大人请。”
纳谋鲁取拣了张软垫坐了下来。孩童们就在他身周不到两庹之远的地方玩耍,尖叫着跳来跳去。沈古格鲁盯着孩童看了半晌。
“案子侦办进展如何?”
“案情颇为费解。”
“这等情形大人想必是司空见惯了。”
“案情费解固属平常,此案扑朔迷离,却非比寻常。”
“这便是大人的来意了?”
“正是。提点大人想必知道我等曾派人跟踪大人。”
“当然。”
“这跟踪不是办案规例,更兼现下情形,无人能脱开嫌疑。”
“理应如此。”
“纵观大人行踪,造访此处乃是唯一不合常理之处。”
“果然?”
纳谋鲁取想了想道:“不错。”
“为何不合常理?”
“大人一切行踪,均在寝处、禁城及宫闱之间,此处乃唯一例外。”
“因此大人前来一探究竟?”
“正是。”
“言之有理。”
“所以还请赐教,大人究竟来此何干?”
“下官开口之前,先请大人看一看这周遭情形。大人有何所见,不必告诉下官,用心体会即可。”
纳谋鲁取顺着沈古格鲁的视线扫视房间,目之所及是一片污秽,佝偻的老妇和孩童,大半是男童。一个四五岁的男童跑到墙角,掏出家伙便尿。老妇立刻操着难听的方言大骂起来。然而男童却已经尿完了,尿液淌到房间中央。男童幸灾乐祸地大笑着飞奔而去。另外又跑来两个男童,在尿液中跳脚猛踩,尿泥四溅。纳谋鲁取望向沈古格鲁,而沈古格鲁却专注地望着孩童,半晌才转过头来。
“侦办大人,下官有个问题,不知可否赐教?”
“大人请讲。”
“请问大人染恙时是否还会进食?”
“会。”
“那么此时大人是否还能乐于进食?”
“不能。”
“这是何故?”
“染恙时,舌不能尝,鼻不能嗅,无论食物精粗一概味同嚼蜡。”
“进食之乐因此便打了折扣,对吗?”
“不错。”
“但大人仍要进食。”
“当然。”
“这是何故?”
“饥饿而已。”
“饥饿,故而有进食之欲。然而饥饿究竟是什么,大人可否描述一二?”
纳谋鲁取想了想,饥饿确实难以描述,无论如何措辞都无非是毫无意义地重复概念。
“大人言之有理,饥饿确为进食之欲。”
“因此即便生病,大人也要进食?”
“是。”
“然而却味同嚼蜡?”
“味道确实寡淡。”
“正是,寡淡。因为大人一旦染恙,便无法体会美食、享受美味并从中获取乐趣。不过即便如此,大人仍须进食。盖大人被这副躯体驱策,不得已而为之。”
纳谋鲁取静候下文。沈古格鲁沉默半晌,眼见得脸上松垮的皮肤似乎拖得更长了。他端起药罐喝了一口药,皱起眉头。一个幼童从两人间踉跄跑过。
“下官再有一问,侦办大人。”
“请讲。”
“禁城中不少书生出身于穷乡僻壤。”
“此话不假。”
“甚至是与南境接壤之处。”
“不错。”
“大人可曾听说,有些地方竟以糙米为食?”
“确有耳闻。”
“大人可否以糙米为食?”
“不可。”
“何故?”
“不喜其味而已。”
“正是。大人不喜其味。然而习惯成自然,大人可知那南人自幼以糙米为食,即便此后入宫当差无须再食糙米,仍深恋此味。大人是否也曾目睹?”
“确有见过。”
“不过他们食用亦秘不宣人,盖以此为耻也。”
“下官知道确有此事。”
“然而大人作何处置?”
“作何处置?”
“倘若大人知道有人食用糙米,是否会揭发报告?”
“自然不会。”
“大人是否曾前往制止?”
“不曾。”
“为何?”
“此事与我无干,律法亦不禁食糙米,即便有律法禁止,亦非下官职责。”
“正是!此事与宫廷政务全无干系。”
“大人所言极是。”
“其实大人多半会想,食糙米乃他人积习,与我何干,自不必理会。大人甚至以为此事无关紧要,不屑挂心。南人喜食糙米,北人好饮奶酒,口味不同而已。”
“正是。”
“设若大人果然揭发或制止,大人以为后果如何?”
“并无后果。”
“大人讲并无后果,说的是官面还是私心?”
“官面。”
“然而私心如何?”
“他必恼恨于我。”
“圣上与百官呢?”
“大约不屑一顾。”
“正是!此举毫无意义。除了令人恼恨,可谓枉费力气。”
这番话说过不久纳谋鲁取便起身告辞,现已回到书房。他现在全然迷失了方向。倘若真有人为嫔妃充当掮客,沈古格鲁显然是头号嫌犯,因为一切机关尽在他的掌握中。他掌管排期,可以随意变换排期并以此要挟嫔妃就范。倘若纳谋鲁取愿意,他本可上报太后。但太后有可能会令人拷问沈古格鲁,也有可能不会。若是纳谋鲁取确定沈古格鲁就是幕后的掮客,且太后并不知情,事情便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