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三)
然而他并不确定。沈古格鲁本就有权变换侍寝排期,且多半也曾变换过多次。但这些变换中大多数,甚至是全部,必然会有合法的理由,或至少从官面上看是名正言顺的。这些变换在纪要上看来并不突兀,那些特许出入也是如此。即便嫔妃在侍寝前后独自出宫,也必有堂而皇之的理由。这只是嫔妃日常生活的琐碎记录而已。仅凭纪要,完全无从证明任何一次通行乃是为了私通。
他眼下无法凭直觉行事,亦无法确知沈古格鲁是否参与此事,关键问题还在于沈古格鲁的动机。正如索罗所言,纳谋鲁取也知道宫闱局提点这类重要职位的人选,无不经历长期考察方可上任。他们必须通过各种明面测试和暗中考验,连家谱也会被翻出来仔细研究。这个漫长的过程往往需要数年之久。因此,倘若某人通过了这些考察并真正坐到这个位置上,往往并非仅仅由于谨慎自律,而更多是由于他们天生对诱惑无动于衷。
常人倘若被人以其心仪之物诱惑,往往难免火中取栗。因此官场的多年磨砺会逐渐淘汰这些常人,而最终所余便是那些与沈古格鲁相似之人,似乎无欲无求的人。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既然无欲无求,为何铤而走险?
这也是纳谋鲁取注意到孤儿院这一异常之处的原因。他本以为此处可能藏着阴暗肮脏、不可告人的昂贵欲望,谁知竟然也是一条死胡同。尽管娈童之癖在太监中并不似外人所想般常见,却也并不稀奇,沈古格鲁远不至于为此犯险——娈童是很便宜的。满足这点癖好根本无须花费巨资,自然也不必胁迫嫔妃卖淫筹资。因此,又是一条死胡同。
纳谋鲁取来到泰坤苑院中,站在铁树下思考着。柯德阁承诺会勘验毒药,此时或许已有结果。同时纳谋鲁取也需要警告他,自己已将他在尸检中的失误告知太后。其实太后正是存放这一秘密的最佳所在——她既不用向任何人泄露此事,亦不用借此事对付柯德阁。虽是如此,柯德阁还是必须知道这个消息,且必须从纳谋鲁取口中得知。
然而柯德阁却不见了。书房里是空的,停尸房中也没有人。他一定躲在某个安全的所在,一个能让他平安躲过后面两天的地方,而且这个地方不能因纳谋鲁取的造访而引人怀疑。柯德阁一向谨慎又老谋深算,因此纳谋鲁取的选择必然是上上之策。纳谋鲁取一动不动地呆立在寒气中。
纳谋鲁取向南人门童通报了名姓。隔着柯德阁府邸紧闭的朱漆大门,他听到门童一路跑远。过了许久,脚步声才又回来。
“请大人稍候。”门童操着南人口音说道。
纳谋鲁取站在大门外的长巷中等着。这府邸本是御赐之物,失势后柯德阁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保留了下来。纳谋鲁取知道,有人正从宅邸中监视自己。对方要确定纳谋鲁取不是来探路的,也要看他身后是否藏了伏兵或被人暗中跟踪。
此番观察颇费了些工夫。院中的监视者正好用这段时间来观察纳谋鲁取的行止——时间够长的话人们的行为往往会露出马脚。
最后,对方虽未完全满意,却也确定纳谋鲁取暂无威胁。于是吱呀一声,大门打开一条缝隙。门童探出脑袋向纳谋鲁取道:“大人请。”
不出所料,柯德阁正独坐在几乎空空如也的堂屋内。这座豪宅颇为庞大,住在此处对已经失势的柯德阁来说不亚于匹夫怀璧,是个祸端。一向谨慎的柯德阁便搬空了堂屋内的精美家什,令其符合自己的身份:失势官员家道中落,虽暂时忝居大宅,值钱家当却早已典卖一空,只剩外强中干的一具空壳。
柯德阁现在就坐在一张白蜡木的硬椅上,端着粗瓷茶杯恭候纳谋鲁取,手边放着一只粗陶茶壶。
刚向柯德阁迈出两步,纳谋鲁取便感到了异样。柯德阁周身散发出一种异常,手、眼、腿,四肢百骸似乎都在噼啪作响,仿佛遥远天际云层中的闪电一般。纳谋鲁取不由再次扫视房间,却并未发现旁人。
柯德阁展开笑容。
“冒昧拜访,多有叨扰。”纳谋鲁取道。
“大人垂顾,蓬荜生辉。”
“大人过谦了,这华邸精美绝伦,蔚为壮观。”
“却已大不如前了。”
“将来略加整饬,必定焕然一新。”
“将来之事殊难预料,下官只能勉力做好眼下本分。”
纳谋鲁取落座,呷着柯德阁为他斟上的茶水,想着如何开场。茶水的热气在寒冷的房间中冉冉上升。
“说起眼下本分,却也颇为不易。”纳谋鲁取终于想好了开场白。
“大人说的是。”
“眼下这桩凶案。”
“实是不幸之至。”
“且随侦办深入,许多隐情也被翻了出来。”
又出现了,柯德阁周身那种噼里啪啦的微小闪电,就像一块干燥的火石。
纳谋鲁取开始向目标小心迂回:“太后她老人家对宫中的大事小情一直都很上心。”
“她老人家睿智强干,自然能日理万机。”柯德阁答道。
“当然。下官也向她老人家面陈了案件侦办所得,事无巨细。”
“下官明白。”
“自然,她老人家不仅要知道我等查实了何等细节,且垂询我等如何查实这些细节。”
“是。下官明白。”
“正如大人所言,她老人家睿智英明,故而向下官垂询了诸多宫中之事。我等身为奴才,自然懂得以太后之睿智,常能见我等之所未见,为我等指点迷津。因此下官作答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大人所言极是。请稍候片刻。”
柯德阁站起身来,慢吞吞地走到房间角落一个低矮破旧的抽屉柜前,从中取了笔墨纸砚,又回到桌前。
柯德阁道:“下官与勘察处也不敢有丝毫松懈,一直在反复查验。”
“理当如此。”
“我等近日又有新发现。”
“大人果然不负众望。”
“下官未能在宫内候驾,令大人屈尊枉顾,实是不该。”
“些微小事不足挂齿。现下既然大人就在眼前,有何发现还请指教。”
柯德阁拿过砚台,残墨却已干了。他倒了些茶水进去调开残墨,润了润笔,随即在纸上写下一行字迹,将纸片推向纳谋鲁取。
奇怪的是,柯德阁写下的是金人文字,是一组中草药名称的金人语音。
柯德阁道:“死者便是死于这剂毒药。所幸我等仅做了三轮测试便确定了毒剂,且此剂颇为罕有,城内仅三家药房有售。”
柯德阁又取了一张纸,写下了三家药房的名字。
又是怪异的金文。之所以怪异,是因为这三家药房的名字显然都是汉文,而柯德阁并非不懂汉文。
“这便是三家药房的名字,都在南人区内。”
“柯德阁大人这一发现价值无量,下官感激不尽。”
“大人言重了,都是下官分内之事。”
“下官即刻便去这几处药房查勘。”
“大人请便。”
纳谋鲁取端起茶杯凑在嘴边,盘算着如何带回话头,对柯德阁示警,但他犹豫了一下。柯德阁显然有些不安,因此故意将汉字写成金文,用这种怪异的举动来暗示纳谋鲁取。
于是,就像湖水中的涟漪逐渐散开一样,纳谋鲁取恍然大悟。
纳谋鲁取轻抿一口茶水,放下茶杯:“大人公务繁忙,下官叨扰实非得已,还望大人海涵。下官这便告退。”
“大人多礼了,再请少坐片刻。”
“恕下官必须告辞了。”
“如此,下官恭送大人出门。”
纳谋鲁取站起身来,柯德阁也从那张破旧单薄的椅子中拔出沉重的身体。两人走过未铺地毯的石板地面,向门口走去。
“待药房查勘完毕,下官自当再来拜访。”
“侦办大人但有驱策,下官随时恭候大人指示。”
纳谋鲁取走过柯德阁那荒芜的前花园,随后被门童送出大门。他又回到了街上。
软轿穿行在城市熙熙攘攘的人潮中。纳谋鲁取坐在轿中,回想着刚刚的情形。
柯德阁家里有人,藏在暗处的不速之客。谁呢?太后派来的?无论是谁,他们必定会猜想,纳谋鲁取此来何意?他为何不在宫中静候柯德阁?除了侦办统领和勘察首席这重身份,他二人还有什么关系?
倘若来人确是太后所派,两人即使露出一丝欺瞒的迹象也会招致杀身之祸,令纳谋鲁取在时机合适时被太后轻轻拿下。他若据实禀报,太后就会问他为何要背着她四处钻营,去警告他人说太后正在注意他。
因此柯德阁向他发出了警告,用暗号——怪异的金文。
时近正午,太阳已经高过屋脊,照在禁城正门前的广场上。路面上虽然仍然冻着一层厚霜,纳谋鲁取却已感到扑面的和煦阳光,在刺骨的寒冷中更显温暖。思考时有如此阳光为伴,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他驻足于城墙下的一片阳光中,放眼望向广场。
守城兵力是平时的四倍。大批矮小结实的凶悍武士身披重甲,扛着寒光闪闪的长矛拱卫着禁城正门,像一群恶狠狠的红色豪猪。每隔一炷香的工夫,便有一队三骑从城门里出发,绕城巡逻。纳谋鲁取心中默算,照此规模,单是巡逻就起码要整整一个营的兵力,而且这些巡骑都是正规的防御战装备,只佩了腰刀而没有旗帜。他们不是用来摆样子或吓唬人的,而是真刀真枪准备杀人的。
广场四近的商贩早已收摊大吉——街上行人稀少,无端逗留等于承认自己是细作。整座城市都已经觉察到禁城内的骚动,知道大祸就在眼前。因此,纳谋鲁取一路行来感觉格外奇怪——整座城市已经与禁城划清了界限,令禁城看似一株被连根拔起的植物,根须上的泥土都被抖落,只余光秃秃的植株。
纳谋鲁取拎起袍角,顶着寒风走上空荡荡的广场,仿佛一只巨大的红蚁慢慢爬过,心中仍在苦思如何才能向柯德阁发出警讯。
距离城门还有一半路程,纳谋鲁取心中猛然一抽,像深秋寒蝉冷不丁的一声哀鸣。他并未理会,继续前行。然而在那一声哀鸣的袅袅余音中,危险的感觉静静地从他意识深处浮现出来。
转眼间,大门前的步兵开始部署。大队人马无声地分散开来,以小队为单位列开战斗阵形,长矛向外。首排单膝跪地,二排弓步站立,都做好了迎击来袭的准备。
顺着长矛手凝望的方向,纳谋鲁取将目光投向通往禁城的主街。
一队殿试考生的软轿,颠簸着行进在扫洒整洁的大街上。考生坐的是白色的四抬软轿,轿夫都是南人,个头不高却长得结实。护卫队列的是腰佩短刀的甲士,都做好了弹压人众的准备,然而路边却清冷无人。
纳谋鲁取又回头望向城头,沿着这段城墙能看到十二个士兵,这就意味着至少还有二十个士兵在他视线之外,每隔一匹马的距离便藏着一个专职观察探子。因此,现在他至少已经暴露在三十人的视线中。
他在此地出现虽不违反禁令,却仍然要冒双重危险。首先,是他此刻的处境。考生入城仪式起码还要继续半个时辰,这期间他只能暴露在外。其次,作为整个广场上除考生和护卫外的闲杂人等,他势必会被探子记入笔录——谁都不想因为遗漏了旁人记下的东西而惹祸上身。
抢在软轿队列前进城也行不通——守卫不仅不会放行,还会将他的请求作为一次违例记录下来。而此刻他也无法退出广场,因为会引起怀疑——这厮为何要溜走?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场调查。
这种调查一旦开始就没完没了。
这种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其实非常凶险,尤其在当下时局。
纳谋鲁取束手无策,只能突兀地站在广场中心,像只冻僵的虫子般一动不动。即便如此,也同样会被录入呈报,随后便会有人质疑他在此地出现的目的,怀疑他故意接近考生队列以便观察。因此,他的上策——虽然远远谈不上妙计,便是亦步亦趋地依规例行事。这样起码不至于被写入记录。
软轿队列以会元排头,引领众考生依次入宫接受殿试。红色的流苏是南人的族裔标识,花边绣饰则对应着农人出身——族裔出身皆属下等。
那会元转过头来,滑落的袍领后现出脖颈儿上的醒目胎记。纳谋鲁取立刻便记起当日情形——大殿中摇曳的灯火下,一个瘦削少年傲立于肆虐的虎狼兵士中间。纳谋鲁取琢磨着这名少年的出现有何深意。他已经冒过奇险并全身而退。但皇帝会忘记他吗?忘记他当日众目睽睽之下对自己的羞辱?纳谋鲁取将问题记在心里。这个问题无关人生,只与龙椅中的少年有关。不过,至少一个问题已有答案,即这名胎记少年的傲气来由。会元的殿试名次通常都在前五,因此他将来注定大权在握,且他自己也清楚。
随后是第二顶软轿,想是会试第二名。流苏颜色是金人族裔标色,还是大旗子弟。第二顶软轿终于过去,纳谋鲁取打量着后面的八顶轿子。
后面的八顶轿子中,既有南人,也有金人,不过身份却只是殿试的应考生员。
队列终于完全通过,消失在城门后。他慢慢挪到城门口,签字入城。
纳谋鲁取的脚步声回荡在四壁朱红的入城甬道中,他又想起了软轿队列和那些应试学子。当年他的族人刚刚征服这片土地时,每两年便有近十万人参加各级考试。叛乱之后科举一度取消,而此后取士之功再次得到认可。朝廷重兴科举后不到十年,参试生员已逾五万。
这些入宫的考生便是大浪淘沙后现出的珠玉。六个月来他们历经多轮考试,三次残酷淘汰,最终成为万中选一的天之骄子。这成就确非常人能及。纳谋鲁取的同朝共事者中不乏科举中的胜出者,他深知这些人无论有着何种缺点,都无不拥有令人畏惧的聪明才智。
当纳谋鲁取走上长廊时,他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这个事实为何总是不断困扰着自己,就像心底的一只小虫不停地扰乱着他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