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烟波浩渺八百里——太湖篇(3)
这段也可以说是有文化的与没文化的两个人针对太湖的一番对话,有文化的黄蓉和叶圣陶一样,可以在太湖看出水墨画来;郭靖没念过书,黄蓉跟他讲太湖像一幅水墨山水,他不明白,黄蓉只能跟他解释,就是“只用黑墨,不着颜色的图画”。可是,郭靖看到眼前的景色偏偏是——山青水绿,天蓝云苍,夕阳橙黄,晚霞桃红——独独缺少黑墨般的颜色。一个没有读过书的人,你跟他讲这些,他真的听不懂,郭靖的疑问是真实的。两人之间的距离就是审美上的。
这番对话非常精彩,非常有意思。同样一个太湖,黄蓉看见的跟郭靖看见的一样吗?这堂课之前之后,你们看到的太湖,还会一样吗?这堂课以后,你们看到的还是这个太湖,但你们看太湖的眼光不同了,你们的眼中有了成仿吾看过的太湖、钟敬文看过的太湖、叶圣陶看过的太湖,还有金庸武侠小说中的太湖。金庸在写《射雕英雄传》时很可能没有来过太湖,那不是他记忆中的太湖,而是其他文章中读来的太湖,也是他赋予了审美想象的太湖。他把郭靖和黄蓉这两个人物放在太湖的背景里写,他们的不同个性、他们的不同经历、他们的不同气质,都通过太湖这个画面写出来了。如果单以白话文而论,金庸的白话文更干净、更漂亮,没有绕来绕去,但他的白话文还是来自文言文,其中许多词汇、句子,还有表达方式都是从文言文中来的,只是金庸运用更自如。
我们也可以说,太湖把他们慢慢都沉淀下来了,从王昌龄、范仲淹、文徵明到成仿吾、钟敬文、叶圣陶、金庸,有上千年的岁月,我们眼前的太湖也是他们笔下的太湖。太湖甚至还可以跟什么人联系起来——借着成仿吾,太湖甚至跟远在德国的诗人歌德连在了一起。歌德的诗《湖上》中也有欸乃的橹声,这是典型的用中国古诗翻译外国作品,“欸乃一声山水绿”是唐代诗人柳宗元《渔翁》中的诗句。
太湖上不缺打鱼船,也不缺欸乃之声。有一位作家叫钱歌川,他看到过下大雨时的太湖,如果我们今天看见的晴天的太湖叫晴湖,那么他看到的就是雨湖。我们来读钱歌川《无锡纪行》中的这一段:
我们走到宝界桥的时候,正值倾盆大雨,但我们仍下车走过桥去,在柳下拍了一张长桥雨景。此时的诗情不在桥头杨柳,而在湖上渔翁。这些蓑笠翁在斜风大雨中,展开他们的渔网,一网打尽了湖上的风光,确是一幅最美的画图。谁说这画中没有诗呢?我看到他们身上的蓑笠,暗喜我何幸在雨中来到这儿,刚刚见到了太湖的特色。若在晴天来游,一定免不了要感着一种缺憾。我敢说太湖最宜的是雨,最值得看的也就是这些蓑笠的渔翁,空濛的山色和烟雨的湖光。
你们相信钱歌川吗?你们相信钱歌川所说——最值得看的是下雨天的太湖吗?这句“一网打尽了湖上的风光”真是美极了。可惜我们今天看不到一网打尽这湖上的风光。其实,钱歌川在下雨前就到了鼋头渚,他也看到了天晴时的太湖,他喜欢湖边那些天工所成就的矶头乱石:
我们走下到那怪石嶙峋的湖边,脚踏到那巨大尖削的石块上,顿时想到南京燕子矶的情景来。只是那儿离水面很高,下有深潭,故成为一个绝好的自杀处。这儿虽时有惊涛骇浪,奔驰而来,究竟那些金字塔一般的岩石是由浅而深,非若悬崖可比。这儿只可以听涛,不便于自杀。所以我们来到这儿,对于眼前的银涛碧水,只有羡慕,而无恐惧。
芮麟在鼋头渚看到的也与其他作家不一样,他提供了一个自己的视角。他说:
无锡风景,鼋头渚应为第一!
鼋头一角,可看三万六千顷的太湖烟波,可望缥缈隐约的七十二峰,时而清波如镜,时而浊浪滔天,气象一刻万变!宜花晨,宜月夕;晴游固宜,雨游亦宜;一年四季,无时不宜!
他也曾登渡轮,行在太湖上:“看四面山在水底,树在水底,台在水底,船在水底,人在水底,天在水底,云在水底,一切都倒映水底……”那要水清才可以看到,如今已难得一见了。
我们再来读读徐国桢的《春色满江南》。他写的是无锡的春色,地上的麦浪、杨柳,天上的云,而不是着眼于太湖,但那云也是太湖上的云,虽然今天我们没有看到:
久别了的江南春色,饱看了一回。天上湿云如团絮,作深浅不一的灰白色,一球一球,相叠相负,时吞时吐。云脚很低,云层极厚。因为风大,云行很快,云山移动,一座山一座山前推后挤,看那些云块慌慌忙忙,好比在逃难,云尾的低垂特甚者,简直像要滚下来。春云作此状态,是不平凡的状态,只觉其好看,不觉其险恶。因为有大地春色为配,春云变不成秋云。大道两旁,尽是麦田。小麦叶子,已有尺许长,经过雨洗,洁净到无可再净。大风横吹麦田而过,麦叶成浪,滚滚滔滔,声势浩大;看着只是唤起海的回忆,幻成绿色的大梦,如此一片广远平坦之境中,远远近近,点缀着不少杨树柳树,绿意蓬松之间含有浅色黄光,色调比麦浪明亮轻快。只见树上绿梢一顺飘,树树如将羽化而登仙。没有一种植物,能够胜过它的秀逸面目。更远处的柳条飘舞之姿,简直就是天尽头处灰色厚云之前的一朵或一抹绿云,将与天云同飞,天云有俯而挈携之同去之意,而绿云老是作势欲飞而总不肯随天云真的飞去。
这一段主要在写什么?写云。徐国桢说,云可以有春云和秋云,那也会有夏云和冬云。他说天上有湿云——湿云如团如絮,风来了,云山移动,一座山一座山前推后挤。他还说云有云尾,简直是在做太湖的云谱。可惜今天我们来太湖,天上没有云,只有一点点影子,我们没有看到太湖上的春云。
回想一下我们今天读的这些文章,有哪些元素我们在太湖没有看到。第一个是徐国桢写的太湖上的云,我们没有看到。第二个是雨,我们没看到雨湖,没看见打鱼的渔夫,没看到钱歌川眼中的渔夫一网打尽湖上的风光。第三个是夕阳,我们也没有看见,成仿吾看见了。他们的经验都可以帮助我们。大家还可以想想,叶圣陶和金庸笔下的水墨画这个说法。
民国报人、号称“副刊圣手”的张慧剑在《太湖一角》中借着同行者——一位很冷静的朋友张悠然的一句话,来说太湖的好:“愿在太湖落草,如果万一失风,将请求当局就地正法,所谓生为太湖人,死为太湖鬼也!”
我们再回到成仿吾的《太湖纪游》最后,他跟太湖的告别:
我们在昏冥之中,还从车上不住回头远望。我们自恨没有更多的时间,我们同太湖诚恳地约了再会。太湖哟,永远的太湖哟!我们虽是乍见便要分离,我们是永远不能忘你!
过梅园时,门前已经没有人影,我们入园约略跑了一遍,人为的风景总觉引不起我们的兴趣来。一堆堆绰约的梅花空在晚风之中把她们的清香徐吐。
一路犬吠声把我们送出门来,四围已经打成了一片无缝的黑暗。我在车上不禁又想起了葛雷《墓畔哀歌》中的诗句:“把全盘的世界剩给我与黄昏。”
成仿吾在与太湖告别时,想到的是英国诗人托马斯·格雷的诗句。我们也要与太湖告别了,我们又想到了他,想到了多少年来与我们站在同一个太湖面前的那些作者。如果今天我们不是和他们一起看太湖,我们看到的就只是今天的太湖,而不是千余年来变与不变的太湖。
童子习作
对 岸
金恬欣
舟行湖上,我们在船上。太湖没有西湖秀美,也没有鄱阳湖壮阔——它留给我的,是一个神秘老人的背影。
我想去寻找太湖的正面。群山围绕着孤岛,这是你的脸吗?微风吹拂着垂柳,这是你的眉吗?假山衬着映山红,这是你的眼睑吗?
江山如无言的渔翁,以它的沉默回答。
渔舟几点,水墨山水。你的笑,不那么干净,是否西施手中的衣裳将你搅浑?
无边无际的岸,以淡然面对我满腔的疑问。
渔翁仍打着鱼,等待着夕阳西下的太湖,想一网打尽太湖的风光。
他收了网回家,那个苍老的背影不知所终。是你吗,太湖?